前一时由某报上读到有关“枕边书”的问卷调查,对象是大学生。问题似乎很让被调查者为难。除了《红楼梦》?以至《庄子》、金庸?之外,被认为值得放在枕边的书,寥寥无几。这倒提醒了我。我问自己,我所读过的书中,有哪一种是宜于放在枕边的?我首先得承认,我已不大有“枕边书”这概念。当着读书早已成了每日的功课,而年齿日长,琐事渐多,临睡前翻翻日间来不及浏览的报纸是常有的,书也就不大去读了。倘若遇到问卷,我的回答多半会是“枕边久已无书”的吧。但枕边读“闲书”的习惯确乎有过,用了童话叙事,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前几年也曾将书放在过枕边,那种读书却更是“工作状态”的继续。比如读过关于《周易》的“初级教材”;还在枕边放过一种《正草隶篆四体字典》——当时痛感“识字”少之为一种缺憾,且对书法有了突如其来的兴趣,为此由琉璃厂运回了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以及一套《三希堂法帖》,大有恶补一番的决心。但也如对佛学与《易》学,在摆出了阵势,购置了书之后,终于不了了之。留在架上的书,只供日后对那段小故事的回忆;而枕边的书何时放回了书架,就全不记得了。但那种识字少的缺憾之感却仍在,每每会想,如若能“重新来过”……
枕边书的消失,在我,无疑是职业化读书的一种代价,意味着功利性对心性的侵蚀,“专业化”的过程中个性的流失。我对此何尝没有反省的能力,只是囿于积习,难以自拔罢了。而大学校园中的莘莘学子的苦于枕边无书(我猜想并非真的无书,而多半是无某种书),他们中有些人面对问卷的茫然,想必另有缘由——现代、都市人生中“闲适”(也即为枕边读书通常所需的那种状态)的丧失;大大多样化了的消闲方式的诱惑;阅读经验的时尚化因而不便书之于问卷(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是将“枕边书”与“经典”混淆了);因了时尚的覆盖或过分地依赖于引导,个人化阅读的消失,等等。无论属于哪一种,与我的情况都不相远。我们所经验的,不过是“现代人生”中极其普遍的情境罢了。
近一时,竟对“退休生活”向往起来,想象着那一种摆脱了学术的“无所为”的读书,甚至会盘算读些什么书,比如博尔赫斯、普鲁斯特,比如苏俄“白银时代”的作品(拟这书单也依然未脱“功利”的目的)。但读这些书不大像是会在枕边,也如早年的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多半要正襟危坐的吧。但真的到了那时,或许有几种书又会回到“枕边”。比如胡云翼的《宋词选》,冯至的《杜甫诗选》,或者还有《楚辞选》、《古代散文选》之类。前不久某报征集“百年文学经典”,参与者自不免见仁见智;由发表出来的文字看,都像是体验既深而研究有素。记得有人说过,由一个人的书单,即可大致知晓其所受训练,以至所属的“代”。由书单可以窥见的或许不止这些,还应当有其人趣味的是否合时,所受训练是否“现代”等等——“读书界”何尝没有自己的势利?我只是一时还想不明白,由我预拟的上述枕边书单,能教人辨认出何种“代”的印记呢?
但“枕边书”确乎是好题目,因为它非如“百年文学经典”的正式,需要反复斟酌以便充分显示学养与训练。当然也应当说,这两种书单本有性质之别,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前者像是选劳模,后者则类似谈恋爱——爱就是了,无需申明理由。当然,枕边所有的无妨是“经典”,只不过其置诸枕边的原因应与文学史的撰写者有所不同罢了。经典之宜于或不宜于“枕边”,首先应视其为“枕边”这一情境所需要的程度,而非其文学史的地位。我倒是认为“枕边书”的问卷较之“百年文学经典”的调查更有意思,也更有社会学的价值,由此非但可以了解某代、某群人的“读书生活”,而且可资考察普遍的知识状况、以至普遍的生存状态。当然这种书单较之“百年文学经典”也应更见性情,因为“枕边”之为情境从来就更个人化,无需顾及他人的注视,更鼓励“率性”。当然也不排除以此种书单为特殊的表达,因而用心过深、甚至造假的可能。
在我个人,不但不以学术、而且不以求知为目的(因而大可不求甚解),由此回到早年的阅读经验,想必是件美好的事。在床头灯下,倚在枕上(最好窗外有一夜雨声),翻开《宋词选》或《杜甫诗选》的随便哪一页。这样的读书在我,当无异于读自己的旧事,翻弄老照片,或许会找回似曾有过的宁静恬适,一种更与老年心境相应的淡然而悠远的怀念的吧。
(摘自《红之羽》,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版,定价:11.00元。社址: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邮编:1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