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吉县,黄河壶口的一个省级贫困县。
2000年底,这个小县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吸引人们注意的不是英雄壮举,而是一场大规模的贿选。
随着人大地位的提高,在地方基层选举活动中,开始出现贿赂选举的暗流,其一大特点是:贿赂目标绝大部分是农民代表。
补选县长之前,副县长断然决定:向人大代表“购买”选票。被他选中的39位县人大代表都是农民,当场拒绝的只有一位。
2000年12月28日,吉县12届人大根据县委的建议,决定于2001年1月12日补选县长。
上级党委和与会代表看好的人选只有一个:代县长原学义。
原学义本来在临汾地区?现改为地级临汾市?一个直属机关任职。2000年上半年临汾地区公开选拔正处级干部,原学义脱颖而出,走马吉县,任代县长一职,已有8个月。
补选县长,很多人众口一词:原学义脱掉“代”字帽的时候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副县长姜建仲竟然瞄准了县长的位子。
一位知情人称,姜建仲很精明,他晓得原学义是上级党委看好的县长人选。要想砍掉自己职务名称前的“副”字,只有依靠选举。但是,原学义在代表中呼声甚高,自己根本就没有胜出的把握。怎么办?惟一的途径是:拉票。
2000年12月28日当晚,姜建仲约县政府办公室司机冯建忠、冯爱忠“到家中有事相商”。密谋的决定是:由“二冯”出面,给每一位代表送现金500元。姜建仲嘱咐“二冯”:告诉代表们,我是本县人,走不了,当副县长时办不成的事,当了县长就可以办到。
姜建仲掏出一沓儿名片和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挑中的县人大代表的名字:“让代表们看清楚我的名字,别写错了。”
一起罕见的“谋正”贿选案出笼了。
2000年12月29日,姜建仲将39位代表的名单,以及分别装有500元现金的39个信封,交给冯建忠、冯爱忠二人。
次日,“二冯”驾车直奔川东窑渠、屯里等乡镇。
车在窑渠乡政府旁边停下,街道边的玉鑫酒店是他们的目的地之一。酒店的主人陈玉叶,窑渠乡窑头村人,1998年4月26日当选为县人大代表。
52岁的陈玉叶对记者追叙当时情景的时候,脸上“写”满尴尬、愧疚和无可奈何。
“这是谁的家?”
“二冯”问陈玉叶的女儿。
“我的家,我妈姓陈,叫陈玉叶。”
“你妈是县人大代表?”
“是呀。”
陈玉叶的女儿有些不解。她的母亲走出店门。
“这回选县长,知道选谁吗?”
“二冯”站在屋里直奔主题。
“选原学义。”
陈玉叶说,乡里早就跟代表打了招呼,他们也认为原学义是当之无愧的县长人选。
“不!应该选姜建仲副县长。他是本乡本土的人。那个代县长是外地人,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干吗要选他?”
“二冯”接着问:“会写字吗?”
他们掏出笔,写了三个字:姜建仲。
“就照这样写,别弄错了。”
话毕,冯建忠掏出一沓儿钱,往陈玉叶口袋里一塞。
“这是姜县长的一点儿意思。”
陈玉叶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冯”转身就走了。陈玉叶撵了出去,“二冯”的车一路尘烟,跑了。
“妈,人家给你送钱啦?”
陈玉叶紧张地打断女儿:“别胡说。”
当晚,陈玉叶来到窑渠乡代表团团长家中,战战兢兢地问:“姜建仲副县长怎么样?”团长回答说:“挺实在的。”
陈玉叶又问:“这次选县长会不会出问题?”团长肯定地说不会的。
陈玉叶没有再多说,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陈玉叶对记者坦陈自己彼时的心情:
“我不敢讲姜建仲派人给我送了钱。我也不知道人家姜建仲势力有多大,不敢得罪。”
从2000年12月30日至2001年1月2日,“二冯”将39个信封里的钱,分别送给姜建仲指定的39位代表。
据临汾市一位知情的干部介绍,多数代表和陈玉叶一样,或者不明不白地或者半推半就地收受了姜建仲的“黑钱”。
只有一个抗争的代表?
面对姜建仲的“黑钱”,也有代表当场拒绝。这位代表就是窑渠乡回宫村党支部书记钟声。
46岁的钟声20年来一直“主政”只有500来人的回宫村,连续三届当选县人大代表。
他对记者说:“我从1989年开始佩带代表证,12年来,每年都去县里开人代会,我知道选举是关乎民主的大事情。”
说起2000年12月30日“二冯”送钱的事,钟声有些气呼呼的:
“那天,天快黑了,有人招呼我,说县上来人了。车子停在村小学门口。我请他们进屋说话。他们不干,拉我进车。我被搞得稀里糊涂的。进车后,他们问我觉得姜建仲副县长怎么样?我说挺好。他们说那就选他当县长。他们把钱塞进我兜里。我心里慌慌的,感觉不正常。选举就选举,怎么能给钱,这不是买吗?”
“我是三届人大代表、党员,钱我不要!”钟声把钱还给了冯爱忠。
“二冯”很难堪。冯爱忠第二次把钱塞给钟声:“你先收着,不要,你自己送给姜县长。”
“二冯”急急地要走。钟声猛力拉开车门,一把将钱砸进车厢。
“二冯”悻悻而归。
在吉县,虽然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反复强调“不少代表拒绝了贿赂”,但他们能够说出名字的只有钟声一人。包括钟声在内,一些接受记者采访的人大代表只知道谁谁谁收了钱,而说不出谁谁谁没收钱。
在吉县检察院,记者看到吉县县委、县政府的一份请示:给山西省检察院临汾分院以及吉县检察院的办案检察官记功。这份请示中有两句与数字相关的话:
在姜建仲家中搜出9个信封;
还有500元没有送出。
按照每个信封500元,共4500元。另外没有送出的500元,是否钟声拒绝的那一份?有关部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位县城内的出租车司机说:“花钱买选票,这么大的丑事(像钟声那样的代表为什么不多几个?)”
尽管当场拒绝黑金贿赂的代表不是很多,姜建仲“黑金贿选”一事,还是很快败露了。
2001年1月2日,人代会上,有几个代表婉转地提出:有人想做大文章。
同时,吉县检察院、县委陆续接到一些匿名举报:有人要在选举中搞小动作。
两天后的凌晨4点,初步掌握证据的检察机关传唤了姜建仲。姜建仲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的时候,9个信封被检察官们发现。
吉县检察院院长史红波说:“姜建仲毫不抵赖。”
姜建仲面对办案的检察官提出三个要求:请市委免去他的职务;请新闻记者公开曝光,以儆效尤;有可能的话,保留他的党籍。
姜建仲说,选择贿选这个下下之策,有两个方面的考虑:好好干些事;47岁了,时不我待。回头想想自己的行为,很荒唐,对不起共产党对自己的培养。
据了解,姜建仲的父母是河南南阳人,早年逃荒到了吉县东城乡。高中毕业后,家境贫寒的姜建仲参军入伍,12年间,入了党,提了干。转业回家乡后,历任乡人武部部长、副乡长、书记等职。姜建仲的一位老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工作热情高,肯干,但是能力一般,没有什么点子,有勇无谋。
既然如此,1998年吉县县政府换届选举时,姜建仲又是怎么当选副县长的?
姜建仲昔日的老同事、老领导对记者交了个底。
姜建仲本来不是副县长的候选人,县委安排一位农工部部长为候选人,可是,由于一些人的疏忽,计划泡汤。于是,候选人空缺一个。
根据有关法律规定,候选人的产生有两种:一是党委部门指定;二是10人以上的代表联合提名。
姜建仲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被代表联名推选为候选人。和他一样情况的还有两人。经过动员,这两个候选人退出了竞选。正要找姜建仲,姜建仲不见了。手机关了,传呼不回,电话拨到他家,说不在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姜建仲“捡”了个副县长。姜建仲的这位老领导说:“后来听说,他成为候选人,是经过贿选的,给推荐他的人每人发了一件20元的衬衫。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木已成舟,就没有追究下去了。”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作为县人大代表,面对贿金,没有采取坚决的抵制,是错误的。起码是愧对人大代表这个头衔的。因为,人大代表,不仅仅是荣誉,更是责任和权利。在姜建仲贿选案中,姜建仲选择贿赂的人大代表几乎都是农民。姜建仲为什么单挑农民?换句话说,为什么农民代表容易接受贿赂?”
山西省委党校一位教授说:“搞清这个问题,对推进中国县乡的民主进程,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有意义的。”
临汾市纪委副书记、市人大副主任师如江说:“部分农民代表素质相对比较低。”
原吉县县委一位负责人说:“吉县的经济条件非常落后,一些农民500块钱就能过个年。一些农民代表并不了解候选人,觉得选谁都是一样。在这个前提下,贿选就比较容易被接受。”
吉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孙勤学说:“‘姜建仲事件’后,我们人大在开会时提出‘代表素质’问题。1998年我们以乡镇为单位,组织学习《代表法》,诸如此类,搞了些活动,但这两年没有大规模地搞,对代表的教育不够。”
有关人士指出,姜建仲即将被批捕,并不意味着事件的平息,关注“姜建仲贿选事件”暴露出的基层民主和人大制度等等问题,更有意义。
在县乡人大机构,已经发生的贿选事件,大多和农民代表有关,问题真的在于贫穷?
此时关押在看守所的原吉县副县长姜建仲,固执地认为贿选的失败,是“政治斗争”的失败。
把贿赂目标锁定在农民代表身上,姜建仲相信他的这步棋没有错。
事实似乎也印证了他的正确:39位面对黑金的农民代表,只有一位当场拒绝。
“有的农民代表没有果敢地把钱扔掉,并非因为他们贪图那个装着500元的信封。”采访中,吉县很多人都这么说。
“的确如此,但——”一位曾在吉县工作过将近10年的领导不无遗憾地摊摊手,“这样的很少,贪图500元贿金的应该是多数。”
他的理由是:吉县是省级贫困县,500元完全能让一个农民过个丰盛的春节。
权威人士说,不仅仅是吉县,中国其他一些存在贿选行为的县市,也常选择农民代表为贿赂对象,“因为他们贫穷”。
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组副局长蔡定剑相信,吉县的贿选是和贫穷联系在一起的。蔡定剑说:“500元已经够多了。有些地方,一盒烟、一件衬衫,就能收买农民代表手中的选票。”
事例之一:江苏江堰市一企业主陆欣荣,给所在乡每个村的村长、村支书一人一套茶具,顺利当选为副乡长。
事例之二:重庆綦江县一乡镇规划建设管理所原所长杨宗立,为达到当选副镇长的目的,专程购买了50余把折叠伞送给人大代表,有些农民代表面对一把伞当即表示投票时予以“关照”。
……
中央党校教授王贵秀指出:最近几年,农民代表由于贫穷而出卖手中神圣的选票的例子很多,但贫穷只是一个方面。
这是王贵秀对于提高农民代表素质的基本观点。
为了解释这个观点,王贵秀把时间推移到40年代的延安:
“那时候,农民用黄豆选举。每个碗代表一个候选人,谁碗里的黄豆多,谁当选。今天的农民代表很少有不会写字的,怎么不能完成选举,而被金钱收买呢?”
一些专家还指出,为什么一些农村在选村长时那么认真?是因为他们了解候选人,他们的利益和被选举者息息相关。
王贵秀说,应该像选村长一样,让代表在民主实践中提高素质。
(摘自《黑色忧患》,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4月版,定价:20.00元。社址:北京西城区前海西街17号,邮编:10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