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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人生

2002-05-10 09:32:00 来源:书摘 邓刚 我有话说

耳朵的幽默

  
  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得到去俄罗斯边境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旅游的机会,于是我毛衣毛裤皮靴皮帽皮手套外加羊皮军大衣,像打虎上山的杨子荣,雄赳赳乐颠颠地踏上北去的列车。然而,就在差一步跨过国界时,我的照片出了麻烦,因为从照片上看不见我的耳朵。认真而严厉的边检官员把我从长长的旅游队伍中拽出来,说上级有令,照片上必须有耳朵,他甚至一字一板地背诵上级的规定:“照片必须是正面见双耳……”
  
  我说我的耳朵紧贴脑袋,照不出来。我说我所有的照片都没耳朵。我说我绝对有耳朵,只是看不出有耳朵。我说算命的说我的耳朵是天下少有的贵耳:两耳贴脑,福气不小?……但我怎么说也不行,严肃地说幽默地说恳切地说还是不行。边检官员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正面见双耳的“双耳”,就是耳朵!没有耳朵就是违犯上级规定。我说正面见双耳并不是单指耳朵,而是角度,如果见单耳就说明角度偏了,如果双面都不见耳也就是和双面见耳一样,角度正。边检官员恼火了,手一挥——你如果什么,没有耳朵绝对不行!我也恼火了,照片上头发是我的,眉毛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鼻子嘴巴是我的,绝大多数器官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行?边检官员大概从未见过敢于与他顶嘴的旅游人员,他一声断喝:“没耳朵就是不行!”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理睬我了。
  
  我像个犯了大罪的罪犯,孤零零一人站在旅游队伍外面,恨天恨地恨官僚主义的边检官员最后还是恨自己的耳朵。我过去照相可谓多矣,但从未注意过耳朵的存在。我敢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照相照不着耳朵的倒霉鬼了!我第一次感到耳朵的重要性,特别是此时此地,使我几乎觉得没有脸可以,没有耳朵却不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这可恨的耳朵竟然被很多人赞美过,说是“双耳垂肩,能做大官;双耳紧靠,福星高照”,说是耳朵紧贴脑袋是耳根硬,“耳根硬,主意定”,即有主见,不易动摇。数年前在南方的一座寺庙里,一个鹤发童颜,神仙般的老道看了我一眼,双目立即放光,呼道:“好有福气的一对耳朵!”总之,我曾为自己有这样吉利的耳朵而沾沾自喜。万万想不到这福星高照的双耳今天却遭此奇耻大辱。同行的作家们为我出主意,用橡皮或是塑料做个假耳朵套上,到照相馆照快相。说完以后大家又和我一同苦笑,在这寒风凛冽的北国边境,哪有条件去做什么假耳朵。问题是时间也不允许,旅游证签发的日子过期作废,而且还影响旅游团其他人顺利出境。万般无奈,我只好跑到一家立等可取的边境小照相馆求救。照相师对我的耳朵目瞪口呆,他干了大半辈子,给成千上万人照过相,从未见过我这对与脑袋相依为命的耳朵。危急之时从后屋走出他聪明伶俐的女儿,美丽的大眼睛略一转动,便出了个奇妙的主意:照相时,她躲在我身后,用两手把我的耳朵支撑起来。这个主意果然奏效,20分钟后我便照出一张招风耳的合格照片。有了这张招风耳的照片,我顺利过境。为此,我加印了数十张这种招风耳的照片,以防不测。由于我耳根子硬,照相时小姑娘不得不拼足气力使劲撑着我的耳朵,弄得我一面忍受痛苦一面佯装坦然,结果表情照得不自然,再加上横空出世的两只耳朵,很多人说照片不像我。我说像不像没关系,关键是有耳朵!
  
  
死 法

  
  我的亲属相当繁多,不但有表妹表哥表叔表婶,竟然还有表奶。这往往使朋友们感到闻所未闻并惊讶得想笑。不过表奶是奇异之人,一辈子不打针不吃药不去医院,却身板硬朗咳嗽响亮,说话声音大得使你甚觉如雷贯耳。表奶肯定一百多岁了,可她不知怎么有个古怪的念头,认定人只要过了百岁就会死,所以你怎样问她或什么时候问她多大年龄,她都是干脆利落地高声回答——九十九!
  
  不知过了多少个九十九,突然,表奶的身体弱下来,只在床上安坐两天就平静地去世了。这真正是无疾而终,不呻吟不发烧毫无疼痛感觉,就面容安详地闭上双眼。完全像书本上写的那样,似熟透的果子掉下树来。然而死人的事毕竟是惊心动魄,家里人都慌了神。因为我发表了几篇小说,有点知名度,大家便推我办理一切丧葬事宜。我当然义不容辞,首先迈着庄重的步履走进有关部门办公室,办理死亡证明书。办公人员毫无表情但极其认真地问我——什么原因死亡的?
  
  我愣住了,因为我说不出原因。
  
  办公人员加重语气——是撞车、着火、中毒等突发事故致死,还是疾病致死?
  
  我说什么都不是,无疾而终。
  
  办公人员愕然——没病怎么会死?
  
  我说确确实实是没病,接着我讲了一番表奶的健壮。
  
  办公人员冷冷地说,没病不行?否则表格怎样填写?
  
  我这才发现证明书表格上赫然印着“死亡原因”一栏,按照规定必须写清死亡原因。我傻眼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世界越发展越完善,人类活得越麻烦,没病还不敢死了?我在大街上茫然走动,完不成任务怎么回去交待,火葬场不见死亡证明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收,尸体只好停在家里。一个熟人见我神情恍惚,上前询问,听我说完苦恼?他一拍大腿,说你们读书人全他妈的死心眼儿,随便胡说一个病不就得了,怎么死还死不了!我连连称是并灵机一动,想到我外祖父死于肺气肿,于是我立即跑回办公室,对那个办公人员说我刚刚由于悲痛和紧张再加上不太了解情况,所以说不明白,回去一了解,才知道是得肺气肿死的。办公人员这才开脸,语气柔和地说把医院诊断书交上来。我又傻眼了,说没有医院诊断书。办公人员愕然变脸,说没有医院诊断怎么会病死?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反正人是百分之百地死了,我们全家乃至全部亲戚邻居都能证明人是绝对地不喘气了,还要啥证明!
  
  办公人员更恼火了,说怎么证明都不算数,病死必须医院证明,事故死亡还得公安局验证呢!说完他一拍桌面上的案卷——这是规定,这是程序,否则怎么死也没用!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直奔医院。几经观察,瞅准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鼓了鼓勇气走上前去。我说我不认识你,我说我必须求你,我说我表奶实实在在地死了,我说你要是不证明,我表奶怎么死也死不了,死了也白死……我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似乎还有点可笑。医生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竟生出恻隐之心,立即跟我去家里看了一下还没经过批准就擅自死了若干小时的表奶。他回到医院翻开诊断书,爽快地问我想怎么死,是心脏病、脑出血,还是胃癌和肝癌?我说现在最合格的死法是肺气肿了。医生说这个病可折磨人,患者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被憋得大口喘气,很难受呢。我说只要死了就行。
  
  表奶终于按表格上的规定程序死了,我在心里默祷:尊敬健壮的表奶,请你原谅我这个不肖之表孙吧,我知道肺气肿的死法很遭罪,很对不住你,可是只有这样,你老人家才能完全彻底地死啊!
  
  (摘自《2001年中国年度最佳幽默》,漓江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16.00元。社址:广西桂林市南环路159-1号,邮编:5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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