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80年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1984年起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柏慧》、《外省书》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多种文字,并多次在海内外获奖。《能不忆蜀葵》近日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桤明17岁那年,与淳于在小城的一家旅馆相识。淳于从指导过桤明的画家那儿看到了十几幅习作,看着看着浑身颤栗。淳于想知道这个人有怎样的一颗灵魂,就来到小城约会桤明。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桤明第一次见面就发现,淳于才气逼人,经多见广。而此前桤明从未遇到一个可以谈书的人。桤明对淳于怀着永生的感激,因为在那个人人回避监禁者后代的年代,淳于竟敢毫无顾忌地找他。就是那一次,两个少年在一起肯定了绘画生涯。以后,他们一有机会就见面。淳于是一团火,而桤明是待燃的柴,每次相遇都是一次燃烧。他们各自袒露雄心,发誓,为友谊,也为艺术。这些时光成为桤明心里最美好的记忆。
桤明心里常常有个问题,淳于到底是敌人还是挚友。
桤明受不了淳于画室里的气氛。这人太过分了,当着朋友和学生的面嘲弄他,有时连名字也不放过:“我认识省城一位老作家,那人也叫‘桤明’。你们看,老作家半身不遂了,不中用了,这儿就有人把他的名字偷来了——连同名气一块儿!”众人大笑。桤明想解释:自己的名字是母亲取的,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省城老作家。但他还是忍了,因为种种解释都是多余:这个人存心要开恶意玩笑。夏末秋初,桤明有几幅画被人买走了。接着又有外国人来买他的画。那多少算一笔大钱。淳于不久之后就知道了,对许多人都说:“那些资产阶级过去就是这样毁灭和腐蚀艺术的,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例外。今天那些艺术界的小爬虫、野心家,一个一个的鸟儿都翘起来了!”
桤明对淳于的背叛感到深深的哀痛,如果把卖画的钱还给外国人,能够重新赢回淳于阳立的友谊,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几十年的朋友了,桤明舍不得。
导致两人关系最终冰结的危险事件是桤明的画得了洋奖。没有奖金,只有奖章。桤明接到几个祝贺电话,其中一个只有呼呼的喘息,然后是重重的扔掉话筒,这是淳于的电话。桤明到淳于的画室,门缝里会塞出一张纸片,上面是几个大字:本画室恕不接待徒有虚名的骗子。桤明只好退回来。这一退好像从根上毁了他的勇气。恰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淳于第三次从大展预选中被淘汰的消息。事情得到证实后,桤明气愤而又难过。那些日子他几乎一笔也画不下去。
淳于的脾气怪得出奇。看到桤明参展的画挂在展厅最显赫的地方,他会变得脸色发白,身体消瘦,几天闭门不出。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淳于会一口气讲很多“老桤明”的故事,并大力颂赞桤明的才能,把桤明和莫奈并论。淳于经常骂桤明,却不允许自己的学生骂桤明一个字,还要弟子尊桤明为师叔。
桤明不止一次在心里发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两个人彼此牵挂,不能忘怀,却又如此不能相容呢?
通过淳于的介绍,桤明认识了市儿童艺术剧院扮演“小天使”的一位成熟姑娘。本来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结识,淳于却激动无比。他抓住桤明不放,坚持说小天使向桤明暗送秋波,淳于说自己陷在冲动和嫉妒交织的情绪中。不久之后的一次远途活动证实了淳于的判断,桤明确实发现小天使投来的那道特异的目光。情感之水恰如一朝决堤,冲刷奔腾汹涌。旅途中的那个夜晚,桤明和小天使一点点敞开心扉,彼此感受着那份真挚和谐。其他房间的人已经睡觉,他们两人却毫无倦意。走廊上不时有脚步徘徊,当然是淳于。他把桤明喊出,很快溜进小天使的房间。淳于离开小天使的房间,桤明明显感到他浑身颤抖,脸色蜡黄。桤明重新与小天使回到房间,他询问,她突然抱住了他。他们吻得时间很长。桤明弄明白了淳于对小天使说的话。小天使说淳于的冲动前所未见,有时可谓语无伦次。小天使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淳于的意思:在一生最重大的选择中你可要瞪大眼睛,千万不要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迷惑;真正杰出的人物就在时下,在你身边。而另一个,哼,我有无数的证据证明他的阴险。淳于最后竟然影射桤明是个性无能患者……小天使不得不请他结束谈话。她一边吻桤明一边说,“天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出于爱与绝望,小天使去了日本,这是桤明一生的思念与负疚。令桤明不能原谅的是,小天使一走,淳于就泼起了污水——他对别人谈到她时故意闪烁其词,然后冷笑几声:“哼,收拾了!”
淳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之一,是与苏棉的疯狂婚恋。他要画苏棉的“人体”,苏棉就是不答应。苏棉惊慌失措躲开了,但最后仍回到淳于处。他们结婚了。桤明相信婚姻给予淳于的欢乐和幸福是无法比拟的。这个时期他那种不可遏制的愉悦和冲动正从颜色与线条上流泄出来。淳于把自己和苏棉的家称为“老城堡”,他送给苏棉一个外号,叫“蜂鸟”。淳于婚后无暇回“老城堡”,苏棉不得不接受命运。淳于又看上了雪聪。他和桤明讨论与苏棉分手的可能性,桤明几乎未加思索就给予否定。桤明了解苏棉,他不敢想淳于将对一个柔善的幼儿教师、一个铁了心爱丈夫一辈子的人造成何等伤害。
雪聪是一个刚刚毕业两年多的女学生,在一所大学的附中教英语。教授向淳于提供了雪聪的照片。淳于拜访雪聪后,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淳于迅速做出决定,聘雪聪兼任公司首席译员。淳于对陶陶姨妈说,雪聪的形体像最好的模特儿,当然,主要还是那股神气,有一种神秘的萦绕。淳于最怕的是苏棉,他不敢向她说出这一切,她会死。最关键的是,淳于也爱苏棉。苏棉属于现实,雪聪属于梦境。
淳于每次走到大学校园,都要屏息静气,好像故意要倾听四处传来的喘息和悄语。只要站在这儿,就有不可抵御的饥渴。心中的空洞由于剧烈有力的心跳而加重。他试着穿越雪松,走向那排红瓦排房。又是那个窗口:亮着灯,窗帘低垂。
雪聪躲回到老家所在的城市。淳于身边的那些人搅得她没法工作,也没法休息,他们甚至还发出威胁,雪聪想,这就是一个当了老板的人,一个人有了钱之后的权利?太可怕了。淳于追踪而至,向雪聪解释,无果,深夜返回。雪聪是看到淳于的信之后才回家的。她后来到海岛上看淳于时解释说。淳于吻她的额头,鼻子。她这次没有躲闪。她浑身散发出洋桂花的香气;她的躯体柔软得像小猫。他去吻她的眼睛,她伸手推开他。她对他说:画画吧?你的画别人画不出,我只想看到你好好画;还有,别像过去那样到学校找我了——如果那样,我只能离开。淳于每个字都听得准确无误。完了,自己刻骨铭心爱上的是一个新时代里的旧女性,对于她,真挚没有用,乞求没有用,说粗话没有用。依照承诺,淳于为雪聪画了一张肖像画,雪聪告别淳于。
螺蛳夼四面环山,坐落在一条河边。螺蛳佐酒,响马故事,跳女人院墙,是夼里公认的三宝。淳于的爷爷、父亲都出生在这里。爷爷是个有名的故事大王,贫穷而智慧、好色。父亲十七岁那年往腰里别一枚手榴弹,跟上队伍就走了。“你爸那个人,‘生’啊!”是当地老人对淳于父亲的评价。“生”是勇猛无畏的意思,山里人从不轻易将它许人。父亲一生都是全夼的骄傲,只有进城弃妻是个污点。淳于很小就被父亲打发回了这里,所以在淳于的童年记忆中,那座江南大城模模糊糊,而螺蛳夼的一草一木却分外清晰。这里的小石屋,人,一切都透着贫寒。他不断领悟这座小村对自己的意义。有了这段生活,才可能具备一生的韧性。
淳于父亲的前妻生活在螺蛳夼,淳于喊她“老妈”。淳于记得那个夏天的蜀葵林,老妈怎样把嚼成粉末的蜀葵叶子一下一下抹到嘴里,从死神那里把他抢回。他的生命是老妈给的,这让淳于永生不忘。老妈守寡几十年,没有一点不好的风声。那些数量逐年增多的光棍汉从不气馁,所以老妈的石墙下总要有一根木棍。他们不断侵扰她,一直到她去世。
淳于二次来到螺蛳夼是作为插队知识青年。后来考入美院,美术学院毕业后,当了一年中学美术教师,最后又成为美术馆专业画家。
陶陶姨妈是淳于母亲的远亲,更是照抚淳于多年的保姆。陶陶姨妈有过两次婚姻,与大学教师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再次嫁给的一位是画家,也离了。离了第二次婚,陶陶姨妈就收拾东西,雇了马车,带着全部家当来到螺蛳夼。陶陶姨妈对淳于的石屋毫不厌弃。整个夏天,爱干净的陶陶姨妈每天不知要洗几次,她从不回避淳于,有时让她搓背。夜晚,淳于就抱着姨妈宽阔的身躯睡觉。他觉得陶陶姨妈的胸窝由千万层鲜花组成,他每天晚上探求的仅是其中一层。陶陶姨妈只身一人逃到螺蛳夼的第二年,淳于母亲得知消息后慌慌赶来。母亲感到震惊的是儿子竟能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