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女,文学博士,代表作有《厨房》、《遭遇爱情》、《先锋》、《狗日的足球》等。《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是作者第一部长篇小说,近期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上个世纪最后一天的夜晚,毛榛手捧一束鲜花,敲开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门。他是电视导演庞大固埃。这才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两个彼此还是十分陌生的身体,却在一片酒醉声中,匆匆上床。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过夜。居京十年,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是她没想到的啊。她十年的幸福生活,怎么就在一夜之间,彻底破碎了呢﹖怎么就闹到今天要重找对象组合、从头跟人上床磨合的地步了呢﹖她和她那个相识相爱了十几年的丈夫陈米松,怎么就在北京这座如今已有一千三百万人口的茫茫都市里互相离异、失散了呢﹖
1986年,一个辫子上绑了四根皮筋、头发乌黑、眼珠儿也漆黑的东北小土妞,紧跟在一个同样是头发乌黑、锛儿头锃亮、双眼皮大眼睛的小伙儿身后,一步一摇,在春天的熏风中晃晃悠悠迈进了北京城。那就是当年的毛榛,大学四年级学生。跟着她的男朋友、大学同班同学陈米松,在外出实习往回返的路上,特地中途停留,来北京朝拜。火车是在清晨一大早进站的,早班的公共汽车还没启动。他们想去看天安门,想看金水桥。陈米松扫了一眼地图,就说:“走,没多远。咱们走着去。”在二人的关系中,看得出来陈米松是绝对的权威。对他的任何动议,毛榛都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远远的,当天安门那个巨大的红彤彤的建筑物进入他们视野时,他们先是感到心脏咚咚狂跳,他们的心哪,使劲撞击着那面红彤彤的墙。
吃过早饭,他们又乘上公共汽车慕名赶往琉璃厂。一路上,听售票员报站,嘴里像含块糖球似的,呜噜呜噜,含混不清。陈米松问她能不能把站名报清楚点。售票员声音一下子高八度吵了起来。毛榛还不知道,凡是初来乍到北京的外地人都会先被北京的司售人员来这么一个下马威,但她忽然觉得,又失语,又失落。
在北京的三天里,他们住在一个最便宜的小旅馆里,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那些能参观的地方全被他们走遍了。只要回到旅馆,陈米松和毛榛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偷情做爱。他们的身体都像是在发烧打摆子,滚烫滚烫。他们就在北京华丽的咏叹调中,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恨不能把他们的爱情,全部抛洒在这块土地上。
四个月以后,当1986年秋季来临时,陈米松如愿以偿,分配到北京的一所大学来工作。而毛榛则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必须等三年研究生毕业后才能到北京来与未婚夫相聚。从此,两条铁轨,从沈阳到北京,牵起了东北土妞毛榛的梦,爱情相思梦,和进北京的梦。
她每天写一封信,同时每天也能收到他一封信。他们用思念和想象把这中间的空档填平了。思念和想象也把他们的心都甜醉了。他们年轻时的爱情,多么瓷实、却又是多么来之不易啊?遇到过父母的离间、拆散,遇到过两地的分居、刻骨的思念……可是他们都不曾退缩过,一点都不曾动摇过,一心一意跟着对方,今生今世,跟定了,爱定了!
在1988年临近春节的冬季里,两个人手挽着手,到海滨城市大连旅行结婚来了。结婚没过两个星期,他又返回北京上班去了。这时,他再来信,画的全是大胆的赤裸裸的“春宫图”,带一些肉麻的话。直到她顺利毕业,分配到北京,相思岁月就在一幅幅“春宫图”里结束了。
他们住进陈米松在筒子楼里的青年教工宿舍,从此在北京正式有了个家。这时陈米松已经成了系里的业务骨干,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她玩,她就总给他捣乱,陈米松仍然不动。无奈,她就只好自己出去。她骑车到野外瞎转悠,去北大校园参加舞台,她还在筒子楼里学会了打麻将。她根本不知道,她正是从筒子楼的麻将桌上开始,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男性游戏规则。
1991年毛榛跟几十个硕士博士一起到白洋淀下乡锻炼。直到这时候,这一年轻群体群雄毕至时,毛榛才真正有了危机感,意识到未来的严重性,不出名的严重性。回到北京后,她在筒子楼里那间对着男厕所的屋子里,一盏小台灯,一个学生书桌,一把椅子,展开了她人生进阶的过程。等到1996年他们搬出筒子楼时,毛榛已经发表了不少文章,小有名气了。陈米松在单位也得到了提升,成为当时很年轻的处级干部。
搬到新家,他们居住在温暖灿烂的小家里,享受着温馨平静的、有了户口本的家居日子。晚饭后,他们还经常一起去小公园里,感觉像是上了天堂,但好日子同样也会消磨人,慢慢生出怠惰和厌倦。陈米松开始给自己找事做。他决定要写一本海峡对岸出版史方面的书。这是一个需要由一个课题组来共同完成的大项目,他却选了这个题目单枪匹马来干,其难度可想而知。他也是太要强了,对自己的期望值永远是很高,很高。这就像是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他就绷着,跑。这一跑,就是三年。这三年,他是被这部书稿压着过的。他们不再一起散步,没时间一起玩,连两个人亲昵的打打闹闹也没有了。在那些日子里,毛榛总是避免打扰他,她就溜出去玩,泡泡酒吧。后来她也给自己找了一份事:决定考博。艰苦的复习,就从万泉河畔的印刷厂厂房里开始了,新东方外语学校租用这里废置的厂房作课堂。
家里。陈米松也在进行写作冲刺。他的出版史书稿已近尾声。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闷和紧张。两个人几乎是顾不上说话,一人伏一张桌子,各干各的。她疯狂地做题,复习、预习;他疯狂地在电脑上敲击。
陈米松的书稿终于付梓了。十天后,新东方的最后一堂课,她照旧早起,匆匆出门,陈米松依然酣睡在床上。下午回来时,陈米松不在家。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桌面上摆着几页纸,毛榛拿起来,是陈米松留给她的:
榛儿:我走了。
……
陈米松就是这样突然消失了,毛榛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看来他是有预谋的。事后,在挂历记事栏里,可以读到毛榛在这几天留下的简单几笔:
12月19日,冬季里最冷的一在,-13℃。上课。陈米松出走,留下信。
12月20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几次欲哭晕过去。手脚都凉了。
12月21日,下午述职。一辈子的泪,在两天之内哭干了。哀莫大于心死。
分居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电话里问他为什么,他却说别问了。放下电话,已经哭得浑身没有力气了,她切肤切骨体验到了人为什么会自杀。她找到那把瑞士小刀,心想只要在手腕上一割,就能解脱了。她握着刀子,踅回书房,费力地攥紧一管笔,在白纸上写下:“爸、妈——”刚刚写完这两个字,突然身子一瘫,就滚落到地上。等到她稍微醒过一点儿神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但为了爸妈,也要活着。她拨通了陈米松的电话,平静地跟他说:“你走吧。我同意了。”
对于毛榛来说,新的世纪是以狼狈不堪、措手不及、又有些暗自欣喜的方式砸下来的。一大早,毛榛就仓皇地逃出了庞大固埃住的高楼,回到自己的小家,冲了个澡,扑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这一天,她呆在家里飘飘忽忽的走神,直到傍晚,庞大固埃的电话如期而至,她才如梦方醒,她这一天,实际上等的,就是这么一个电话。接着,他开车过来了。一场欢爱以后,他酣然入睡。她却睡不着。原来经过这一年分居和离婚的煎熬,她已然不会跟别人一起睡觉了。糟糕。看着眼前的庞大固埃睡得摊手摊脚的样子,却总要不由自主地想起分手的丈夫陈米松。
毛榛独自一人,躺在她的小屋时,久久地睡不着,久久地苦思冥想,她开始想庞大固埃,开始顽强地用庞大固埃的形象,用他带给她的快乐、风趣、愉悦,来挤走她日思夜想、日夜诅咒怀念的陈米松形象。心里装了一个人,再去战胜困难时就少了许多沉重。
这一天,毛榛总觉得庞大固埃心情怪怪的。他醉醺醺地敲门进来,拿着手机,坐下来,按一个很长的号码,然后听见他对着话筒说:“那什么,孩子想回你就让他回来吧……”话未说完,对方就“哐当”一声把电话撂了。庞大固埃愣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毛榛感觉到了,他是跟美国的前妻通电话,可能是两个人在电话里没能达成协议。他那个厉害的前妻没有给他好脸色。毛榛在爱抚他时,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阴郁。这一夜,他们尽力缱绻,她想让他最大限度地高兴起来。就在这样做的时候,她想她是真的爱上他了,爱上的就是这个坚强和软弱并存的他,爱上了“善”与“恶”基因夹杂在一起的他。
庞大固埃还带着她认识了他的许多朋友。汪新荃是在酒桌上认识的,庞大固埃介绍时,称他为新儒商。事后,汪新荃执著地来找毛榛。他遭到她的婉拒后,问她是不是因为庞大固埃的缘故。她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他紧盯着她说:“我有信心。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的时候,就打个电话。”
一天,为了策划一档女性专栏节目的选题,电视台“女人时尚风景线”节目的主持人潇潇找她去酒吧里会面。她顺便问起庞大固埃,潇潇说,他和部里“新片导读”的主持人是一对儿,重点打造那个节目,其他的都不太过问。毛榛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子,刹那间血全涌上来了。后来,她又给电视台的一位女友打电话询问,女友告诉她,他总让我们帮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听说以前也处了不少个,可一到要谈婚论嫁时,他就颠儿了……
哦,明白了。毛榛完全明白了。这就是他的爱情态度。他周旋在热爱电视的女人和女主持人堆儿里,做着无比快乐的性爱游戏。而她不过是热爱电视的人当中的一个。她还只当他是来拯救她的人,是她的阳光和温暖,让她重新找回自尊和自信。现在,这一切全垮了,却不过是一场游戏。
毛榛高烧顿起。嗓子里扁桃腺已经化脓。她独自一人,拖着轻飘飘的身体,去医院打吊针。药水的杀菌消炎力度,将她的高烧热度一点一点减退。同时杀灭的,还有她的都市爱情。一个星期以后,当她高烧退去,气力恢复时,她顽强地从床上爬起身来,在镜前隆重地梳妆打扮。待一切修整完毕,她觉得自己已然是换了一个人时,她才坐下来,做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拨通汪新荃的电话。她说:“你等着。我到你那儿去。”
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汪新荃的怀抱。她把自己的电脑、书、传真机、衣服化妆品,一股脑地搬到汪新荃家。她将原来的客房占据成自己独自入眠的睡房,理由是“神经衰弱”。夜晚,看着汪新荃酣然入睡,她起身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仰望窗外,默默问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同居﹖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到这里来当一个家庭主妇﹖就是因为要气庞大固埃。是为了愈合庞大固埃给她造成的伤口,是为了渡过眼前这一段难挨的伤心难过的日子。她是把“同居”当药,把汪新荃当药了。就像当初她把庞大固埃当药,医治陈米松留下的创伤一样。
汪新荃要到南方出差一个星期,临走前还告诉她屋里的隐蔽机关,又把保险柜的钥匙交给了她。这是他们同居以来汪新荃第一次出远门,她一下子还觉得有点人去楼空的感觉。唉!人呐,一旦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不由自主会生出感情。就算两块石头一起呆久了,也还能捂热呢!
正想着,门铃却响起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她自我介绍说是汪新荃的前女朋友,想要与毛榛谈谈。原来这个妙龄女郎来找毛榛的目的也很简单:把汪总让给她。她是艺校三年级的学生,曾在汪新荃的公司打过工,她一直很爱汪总,曾经还为他打过胎。但是以前她不懂事,跟汪总好的时候还跟其他的男生好。汪总就同她终止了关系。现在临近毕业分配,同学们都在惊惊惶惶地拿着简历四处找工作,她也找了几家单位,但处处碰壁,没有一家接收她。直到这时她突然想明白了,她最爱的还是汪总,只有汪总才能给她所需要的一切。“毛姐,我想求你,放了他,把汪总交还给我,我会让他重新爱上我的……我也会想办法报答你、感谢你。毛姐,求求你了……”一番话差点把毛榛的眼泪也勾下来。末了,毛榛只是回答说:“让我想想吧。我会对自己有个交待的。”
毛棒又回到自己的家里,那个跟陈米松共同生活过的小家。许多往事一幕幕涌上脑海,她的记忆原来是如此丰富。她发现,她的每一步成长里,都有陈米松的烙印,她是身体里边带着陈米松,去开始寻觅新的生活的。庞大固埃让她撞上了,在她生命最危机的时刻,是庞大固埃的信任、呵护、迁就、宠爱,帮她重又树立起一个新的自我。而汪新荃呢﹖汪新荃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虽然她曾和他一起生活,可是,他的形象却苍白得像一个纸片一样,不曾真正让她动过心。
一步一步走在曾经跟陈米松走过的路上,回到曾经跟陈米松相濡以沫生活过的屋子,她这才明白了,她想要的,是内心的快乐。是跟陈米松在一起时简单质朴的快乐。她在庞大固埃身上又看到了这种快乐,可惜它竟是那么镜花水月,那么短暂就消逝了。和汪新荃在一起,她感受不到这种快乐。她自己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能够快乐。毛榛想明白了,她原来是个都市里的抑郁病人啊?她拿庞大固埃当药,拿汪新荃当药。她明白了其实他们都有病,庞大固埃和汪新荃,这些表面溜光水滑的都市成功者,他们的病比她还要深。病人和病人之间是不能互相救治的。他们都应该期待一个健康的人来救治他们自己。
汪新荃刚从南方回来,毛榛就约他到位于长安街上的国际饭店见面。她要在这里把离开他的决定告诉给他,同时交还他的钥匙。
毛榛一个人等在饭店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里。入口处的门开了,汪新荃走了进来,她正要向他招手,忽见他身后的门又一次开了,跟着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米松!他身边还跟随着一个港台商人模样的人,一起在用目光寻找着座位。
毛榛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在见到陈米松的一刹那,她一下子就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旋转餐厅的景物又一次在她眼前旋转起来,旋转,旋转……她满含泪水,在心里低低呼唤:
爱人啊,不要不告别就走啊!
衷心祝福你有个好的前程……
贺绍俊
我对徐坤的印象是通过《厨房》、《遭遇爱情》、《鸟粪》、《狗日的足球》等作品而建立起来的。她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是一个对世俗一切都看得很透彻的豁达者,是一个对一切现存秩序都不屑的敢于造反的“孙行者”。我曾把这视为徐坤的一切,所以我认为文学的徐坤不是女性,她在写作中几乎淡化了性别意识,她的作品毫无女性惯有的毛病和弱点,当然也缺了点女性对男性特有的魅力。如今我读到《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才发现徐坤也有女性柔弱的一面,她在小说中表现得如此伤感,如此脉脉含情。她写到毛榛与陈米松去离婚的章节,通过一件件细小的动作,表现出两人复杂的情感状态,读来真叫人落泪。
在《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里出现另一个徐坤,这其实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在这部小说中,徐坤完全置换了自己的写作视角。以往,她是以第三者的立场,冷眼观察世界,毫不留情地剖析一切,所以有人称她是用解剖刀在写作。的确,在读她的那些中篇小说时,就感到她对于自己所认定的社会毒瘤,下刀时真是一点也不手软。也许还不应该忽略她的女权主义的立场,这使得她在面对社会时,对于男权中心有更清醒的认识,有更犀利的批判。这时候,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就像是一群提线木偶听从她随心所欲地调摆。但是,当她写《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时,她无法如此超脱,因为这时候她的解剖刀已经对准了自己。事实上,这部小说是一部自传成分很大的小说,徐坤本人也毫不掩饰这一点。她在这几年正是经历了一次情感和婚姻上的暴风骤雨般的打击,我在这里用了“打击”这个词,是想强调这种经历对一位女性哪怕是非常坚强的女性在心灵的伤害程度是不可低估的。就像小说中所写的毛榛那样(我们不妨将她视为作者本人的化身),尽管作为具有社会职务的知识女性来说,毛榛是一位成功者,她同时也享受到了爱情的幸福,获得了美满的婚姻。然而,她的爱人的突然离去,一下子使她的精神几乎崩溃,甚至她走到了自杀的边缘。跟随着小说主人公毛榛的情感演绎,我突然明白了,作者在写作风格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突变。也许从本质上说,女人是脆弱的,作者通过毛榛这个人物十分充分地表现了女人脆弱的一面。生活中的毛榛,虽然也像作者徐坤一样是一位成功的女性,但她无法像支配提线木偶一样地支配她身边的男人。相反,倒是那三位男人以各自的方式支配着毛榛的情感。这种脆弱不是女性的罪过,这实在是因为她所面对的社会是一个太强悍的对立者,而社会是与男人合谋的。是的,徐坤在批判社会,批判男权中心的现实时,她可以拿起强大的思想武器,思想赋予她勇气和力量。于是在写作中,她可以率性而为,嬉笑怒骂。但是,思想的武器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对虚拟的敌人具有杀伤力。所以作者徐坤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遭遇到婚姻危机时,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只能听任自己的感情被击得粉碎。当她在这部小说中,将自己的情感经历融入毛榛的形象中时,就不可能再像过去写作那样率性地支配男人们了。毫无疑问,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的情感和道德的天平,完全向着毛榛、也向着作者,进而向着所有的女性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