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是可怕的，虽然求之未必可得。富贵、盛名都极叫人羡慕，却都有很大的危机，我现在且不去提它。还有一件是退休，今人喜欢用“荣休”来送给人。光荣也好，平凡也好，人一退休，一身轻松，天不会掉下来，再没有人可以管他，他再不要怕失业，怕没有把事做好。换句话说，他再没有压力了。
殊不知人一到了没有压力的一天，就快完了。我读过英国小品文大师蓝姆讲退休的文章，我自己也退休了二十多年。深知道其中的奥秘。我和蓝姆不同的是我没有完全退休，不去讲别的，就如译一本书，看不懂的地方不少，要一一查出来，有时查不出，真着急。还有我做过改别人译文的工作，自己写过论翻译的书，自己翻译就要非常用心才行。我恨不得不去用心。蓝姆巴望退休，结果退休以后，并不愉快，渐渐老死。他没有了压力。
人是不容易理解的动物，无人不恨压力，而其实生活非有压力不可。压力几乎是和饮食一样重要的生存要素。人为了有压力，才去用力、费心，这两样提起人的精神，保持人的青春，于是生活才有了滋味。
有人一生没有压力。因为他做事马马虎虎，不怕别人不满意。他不多用脑，说“替你做事可以，可是不能卖命。（他何尝要卖命？）”而我发现，凡是有成就的人，做起事来总不顾性命的（其实并不会辛苦送掉性命）。不觉得有压力的人有种想法，人总是人，不能勉强做超人的事。这种人退休以后和不退休差不多。也许他们退休了更享福。
做一国元首，要顾好国家、人民，不能有内忧外患。他要用有能力、公正廉明的人，他的压力好重。连皇帝也不容易做。做个教师偏偏学生不用功，成绩低劣。还有学生家长对他有要求。做神父碰到教友不望弥撒，真是没有办法。做生意遇到市场有大风险、货卖不出去，或者来源断绝，或者定的货品质低劣、不符合规格。几乎没有一行是没有压力的。但是人天生能吃苦耐劳，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论什么困难，总可以克服。就这样，人的信心增强，经验丰富，可担当重任，可以成功。将来退休，压力没有，人也松懈，恐怕连生趣都不多了。
当然退休的人还可以做研究工作，继续用脑力，又添了新的压力。我劝人不要随便退休，但是如果他早有准备，又有了新的努力，他不用担心。
学生要应付测验、考试、学分，压力重极了。除了求知，这种种压力也是做人的准备。应付过去，人也坚强了。日后踏进社会，遇到各式测验，自然能够应付。
我知道有个人，少年就经商，被合伙人欺骗，几乎破产，碰到很多艰难困苦，他都应付过去。他现在成了商界有名的人，虽然没有成巨富，那只是时间问题。他已经有了条件，别人对他要刮目相待。他经历了巨大的压力，在压力下过了许多年，这个教育价值最高，花钱也买不到，学校里也没有这种课程。
我想征服者到了没有地方再去用武，是很不愉快的。研究一门学问到了再也不能进展也一样。不过世界太大，连亚历山大、成吉思汗也没有征服全球。至于学问，说了叫我们普通的人不信，还没有人钻进去的领域太大、太多。史学、哲学、语言学等等，任何专家只能研究一部分，一辈子哪里能做多少工作？孙中山先生临了说“革命尚未成功”，这是他的压力。他在世一日，都活得有意趣。
缺乏压力，以青年受害为最甚。美国电影明星都是千万巨富，儿女多不成器，不是吸毒、打毒针，就是自杀、杀人。他们生活无忧，享受头等；读书不用功，工作怕出力。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没有一桩事认真做好。反正不怕，家里有的是钱。换个普通孩子，怕学校开除没有书读；怕失业没有饭吃。香港称有钱人家子弟作“二世祖”，指享福不上进的孩子。我在社会上六十多年，看过不少这种二世祖。（富有而有家教，子弟不会坏。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中国的大儒后来做到显宦，仍然过克俭的生活，他们不许子弟享福。）
我知道有的人生活富裕，不用为收入忧愁，结果未老先衰。毛病出在没有受到压力。原来为生计所迫，竟是保健要素，大家还为这一点伤心呢。世上有些现象很不容易理解；穷人奔走劳碌，忧愁痛苦，倒好好活着，甚至健旺长寿；而好些逍遥自在、锦衣玉食的人却英年早夭，不死也委靡不振。有人每日早上迟迟起床（因为他不用上学、上班），慢慢吃饭，从不走路（因为出入乘车），从不工作。大吃大喝，生活虽不放荡，也很腐败，所以精神永远振作不起来。容易生病，病了难以治好。这部机器已经上锈生霉了。就连汽车也要常开，还要不时高速行驶，才能把引擎里的积垢清除。
（摘自《如此人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定价：14.00元。社址：沈阳市北一马路108号，邮编：11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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