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广场的建筑模样是惨了点儿,可在北京、在长安街一带,它决不算最寒碜的。设计的确不怎么样,然而房子无论好赖只要不是豆腐渣,总能凑合用,把要求和标准降低些就行了。虽然看上去鲁莽蠢笨,显得智商不高,但我们以为,设计水平和建筑质量倒是次要问题。
不想重复它从怀胎到开幕剪脐带的全部故事,也不想分析当初还没受孕就已经成名、屡受指责却终将分娩的这所建筑反映的本质问题。大家对这些很熟悉,用不着我画蛇添足。
戳在北京寸土万金地段的东方广场,是一份重点礼品、一件标本、一块活化石。后人透过历史的显微镜会看到它,见微知著,从一个侧面了解到,我们这帮活在世纪转折时期的人所过的日子、所具有的文化素养、对城市文明建设的认识、当时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以及我们的无奈。
将这块活化石一层层剥开,后人将如是说:
当年的北京空气浑浊污染严重,建筑物上落满尘埃也不见打扫,堆了厚厚一层如同铠甲。当年的人不太了解设计,单调乏味的庞然大楼很少有变化。在电脑和网络已然兴盛的开放时代,还去强求轴线和对称,还追求厚重和封闭。忘了古典比例,也不清楚电子传媒时代的形式特征。色彩感觉也成问题,肉粉配嘎蓝。不懂城市与农村、国际大都会与乡镇的区别,把廉价的郊区办公楼搬到市中心的长安街。不太清楚城市建设的规律,一疙瘩一包的很不均匀,东方广场是又一块难以消化的东西。当年的人相信城市经济活动能完全听人的控制,还没登场就说它是北京的新商务中心区。冒充的、强加的重点,与城市公平而自然地发展各项事业背道而驰,与改造城市、形成灵活开放格局以适应发展变化的需要相差十万八千里。没有适应发展的建设规范,仅有的也可以不遵守,什么人的一句话就能让建筑长高几层、增加几十万平米,让本来已经落伍又可怜的规划条件也形同虚设。
当年的人不在乎文化,只想赚钱却不懂什么叫会赚钱,把人财物的巨大浪费当作进入鬼推磨境界的必由之路。把旧的文化毁得已经差不多了,但好像也并不急于建设新的。脸皮还特别薄,最不爱听别人说大实话,已经没有文化了还自以为是。当年的人占用几十万平方米的写字楼、商店和车库建成的东方广场,除了跟环境的关系不够理想、人流车流在繁华区过于集中,体形有点一肩高一肩低、头颅脖子一般粗、身材五短以外,别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当年的人久已习惯低水平劣质量的生活,不心疼祖宗几千年探索才留下的生活和艺术的智慧,从来不想那是多么地不容易。更没有想到区区一堆钢材玻璃混凝土,却给后人留下足够的信息,无意之中向后人透露了真实心态。城市建设也像其他领域一样,没有规则、不讲法制。不明白城市和建筑也是知识的一部分。于是除
对外观发些非专业议论,讲不出太多道理。在封闭的环境中,过着浑浑噩噩的文化生活。
后人从东方广场这块活化石还能看到好多东西,他们的眼睛比我们今天的更清澈。然而时过境迁,今天的孩子很难想象父辈祖辈在文化大革命时受的那份精神和肉体的罪,后人也将无从猜测,更谈不上理解:这块顽石里也凝结着我们的无奈。
离我家不远,有一所专门接待天生弱智加残疾儿童的少儿班。每天早晨,教师和护理人员用车挨家把孩子们接来,照顾他们一整天的吃喝拉撒,还要组织好些活动,努力开发他们残剩的智力,黄昏时分再把孩子们用车逐个送回家去。工作人员的献身精神很让我感动。试想,一个正常人天天跟这群孩子在一块儿混,是什么滋味儿。同时让我少见多怪的是,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幸的孩子。
东方广场的本意可能是智能建筑群,却一个不注意沦落成后天弱智。可是已经耗费了能源和感情,眼看长成了,也不能随便堕掉了事,我们只能好生伺候,尽量发挥它的作用。在正常情况下,弱智伤残儿童的比例,是大体有个数的。只希望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建筑和城市上的智障比例不要过高。不足百万平米的东方广场,说破大天,跟文化建设和整个民族精神的改造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无论是对它赞美还是批评的人,恐怕都要先问:我所赞美的到底是什么﹖我想批评的又是什么﹖如果能这么想这么问,那么可以说,东方广场作为一块活化石,它的部分价值——比商业价值更有意义的部分——已经实现了。
(摘自《城市批评·北京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20.00元。社址:北京丰台区万泉寺甲1号,邮编:10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