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爱情小说,主要写三十年代的社会生活和男女间的爱情故事。从爱情的角度透视人生,透视人与人及人与社会、权力、金钱的关系。小说近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初冬的阳光照耀在暖玉堂鸨母阿翠蓝光闪闪的丝棉旗袍上。这些日子她常要吃几口大烟来麻醉自己那颗焦虑不安的心。她的天癸越来越少了。妇科老中医告诉她,天癸要走了。她害怕自己老去,把所有的坏心情都发泄在养女爱咪身上。爱咪已满十七岁了。她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来替她开苞。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亢奋得满脸潮红。
女人生来就是这么回事。自己十四岁来天癸,成大人才两个月就被亲兄弟骗到茂源当铺当掉了处女的身子。后来又被逼迫到谢府做小。要不是自己能迷惑住那个五十七岁的老鬼,那老鬼能镇住那四个女人,在谢家真是一天好日子也没有了。女人年轻多好?女人的身子就是本钱。怀女儿伊人时她巴望生个儿子,偏偏生了一个丫头。女人的经血一走就万事皆空了。从去年开始警察署李署长就淡漠她了。他总是不冷不热地坐在客厅里眼睛直往年轻的姑娘身上睃。为了拢住他的心,只得多多分他几分红利。为了做安稳这个生意自己对他是不惜一切的。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暖玉堂是在她名下的,他却能做她半个主。他是她的半个野男人。暖玉堂能有今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接到女儿的信,阿翠又想起女儿的苦,女儿太老实,连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男人都拿不住,任穆栩园在上海花天酒地,把她留在贝城空守。
阿翠要李署长帮爱咪找个有钱人,她怕爱咪高中一毕业就不认自己这个养母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伊人坐在楼上临河窗口编织绒线衣,美利商行老板穆栩园回来了,迎着穆栩园的目光她绽开了甜美的笑颜。俏俏把老爷的风衣挂在红木衣柱上,低眉垂眼地走出厅堂。俏俏天生一张老脸,眉眼也不美丽,这很合伊人的意。伊人又向穆栩园提出带儿子到上海去住,穆不同意。这时女佣来报告:“老爷的洗澡水烧好了。”伊人和老爷共浴。
幽香楼管家游福子的女儿扁子听说老爷回贝城来了,礼拜天就带着珍珠到街上来逛,希望能在街上遇到老爷。老爷家烧饭的钱大爹说,“珍珠的亲爹是老爷。扁子十四岁就破了身。”听到钱大爹讲了一些下作话,俏俏不做声。吃饭时俏俏也不敢抬头,因为老爷带回的听差、年轻的汉子大平子也和他们一桌吃饭。夜里俏俏睡不着想了很多,想着自己发育不如别的姑娘,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听说少奶奶的娘在上海开堂子,真怕她把自己送到那里。
穆栩园带着大平子坐着游福子驾的马车到乡下去。他早就想把伊人娘儿俩接到上海去过。但何妈服侍他这么多年就像用惯的东西顺手得很。伊人若是到上海去,何妈怕是要走。她的儿元昌现在做了军官。虽说元昌也是他女婿,但是予美和元昌感情不太好,他很为女儿担心。穆栩园去到教堂,他送了很多东西给牧师,同时他也要核实一下,予美的十亩地葡萄收获后能否真像她说的那样卖给葡萄酒商。穆栩园回到乡下的家时,女儿予美高兴极了。穆称赞予美的佣人五妹长得越来越漂亮了。看见火炉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在看书,穆明白了女儿并不完全是因为见到了父亲而高兴。予美告诉他这男人是农艺师许仲彬。穆栩园轻视女儿和许仲彬的关系。他们的这种关系让他感到不安。
予美实在没想到父亲会突然来到乡下。以前他总是先写信来,多数时间还不能按时回来。这次她都来不及让许仲彬暂时回避一下。父亲尖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她的好心情被割得破碎不堪。第三天积雪全部融化了,许搭她父亲的马车离开了穆家花园。他说到天津哥哥家去过年。
何妈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等待老爷的归来。何妈的身体不如以前了。她儿子元昌做了军官,自己有了依靠,但予美和元昌一直没小人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怀疑予美有妇科病,又不好问,怕她犯疯病。一想起少奶和那个龙种又要到上海过年,何妈就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这个小骚货,自己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这么多年来自己和老爷就像夫妻一样的。服侍老爷是她对老爷的情分,若要她服侍这个小女人,她是万万不情愿的。
爱咪小姐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祈祷。她希望上帝拯救自己。她是养母用五块大洋买来的,养母是妓院里的鸨母,她是在妓院里长大的。三年前她独自住到愚园路上的一幢有花园的小楼里,养母雇了李妈照顾她的起居。每个礼拜天她由李妈陪着到舒丹小姐家学钢琴。
养母对爱咪讲开春以后不要上学了。一个礼拜以后教姑娘们跳舞的裘先生来教她跳舞。第十一天他就不来了。爱咪忐忑地等待着青春的末日。
李署长为爱咪找了一个六十岁的广东富商。阿翠与他讨价还价最终以二千元现金成交。
穆栩园回上海去了。伊人又回到了孤独和空虚的日子里。她在美凤楼巧遇她表兄嘉树。他现在日本荣恒株式会社供职,改名叫伊藤嘉树。夜里伊人睡不着觉,她摸出竹箫来吹“汉宫秋月”,吹得加倍凄凉孤寂。
腊月二十少奶奶带着小少爷到上海去过年了。年初二游妈一家到扬州去走亲戚了。俏俏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幽香楼。钱大爹没回苏北老家。这个年俏俏过得很愉快。腊月里她来了天葵。女孩来了天葵就真正成大人了。正月初五开始下大雪直下到正月初十。大雪封了半个月路。钱大爹在生活上关心俏俏,并和她睡到了一起。正月里俏俏和钱大爹的好事在贝城街上传扬了。扁子心里为俏俏感到难过。这事总是会有结果的。要是俏俏搞出结果那怎么办,少奶奶是要回来的,少奶奶回来知道这事,她还有命﹖
予美到上海过年了,来上海之前她从穆家花园给元昌寄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回上海了。她是抱着他收不到信的心情寄的。她不想见到他。新婚第二天元昌就没和她同睡过。元昌大年初一还没来上海,何妈大年初二到乡下去了。年初五的早上许仲彬来了。突如其来的喜悦使予美的心扑扑狂跳。之后的半个月是予美在上海最愉快的半个月。她和许仲彬天天有约。她觉得自己太放任了,但她无法抗拒这种放任。
伊人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到美发厅去把头发烫成眼下上海最时髦的大飞花发型。她跟老爷十三年了,在上海住的日子还没一年。别人都把她当成了乡下人,她管不了这个家。她想到上海常住,贝城才是穆家的正宗。何妈老了,难道老爷喜欢黄皮茄子?这次何妈总算败下阵去了。大年初二一个人跑到乡下去了。这个家本来就应该是三个人的。老爷每天都陪她和小少爷去看美国电影、去馆子吃饭。老爷还送给她一只十克拉的钻戒。老爷还带她去串门。自己和那些上海的太太们比,比她们年轻美貌,浑身上下也是上海最时新的,不如她们的地方是她不会讲上海话。年初五他们一家三口又到照相馆去照了一张全家福。年初七伊人戴上墨镜叫了辆汽车开到了暖玉堂的门口。
阿翠吓了一跳,责怪伊人不该到这来。阿翠把她领到爱咪住的地方。伊人告诉母亲她见到了嘉树。
腊月二十九元昌来到了穆家花园。他这次来想和予美好好谈一谈,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该有个孩子了。在得知予美到上海过年去了,先前的愉快都被冲没了,他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人辱弄。正好母亲回乡下来了。在穆家花园何妈促成了自己的儿子元昌和管家的女儿五妹的情缘,元昌承诺秋后与大小姐离婚和五妹结婚。在短短的十天里,元昌在五妹的肚子里种下了种子。何妈和元昌是正月十二离开穆家花园的。五妹从这一天起开始盼望。
大小姐予美坠入了东北流亡青年许仲彬的情网,要给许的酒厂投资,穆栩园坚决反对。予美想和元昌离婚穆不同意。予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去军营看望了元昌,希望能怀上孩子。去无锡看望元昌之前,她到苏州看望了妹妹若美。若美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爱咪坐着范老板的汽车到广东商人同乡会亮相。她已经不在乎将要占有她少女之身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范先生也对她信誓旦旦:“除了上天入地下海,只要在我的能力之内我一定会满足你。”范先生证实了爱咪是处女之身以后,又送给爱咪一只镶了十七粒小钻石的白金鸡心项链。还为她买了一只穿粉红连衣裙的金发碧眼的美国洋娃娃,并答应带她到桂林去玩。
幽香楼管家游福子的女儿扁子十年前和老爷私通生下一女,十年来扁子一直用嫉妒的目光关注着老爷和少奶奶,暗地希望老爷再能给自己一次雨露滋润。十年来扁子对自己的男人很冷淡,那男人整年在外跑生意不归,拿回家的钱却很少。正月里男人在家,扁子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地上的雪一化,那男人又出去了。在这个心旌恍惚的春天,一个神秘孟浪的男人闯进了扁子的生活。这人就是年前买进五亩良田时一同来到的佃户麻生儿。麻生儿身体健壮,歌喉嘹亮,目光火辣辣地撩人,扁子见他第一眼就心动。
少奶奶回来后,钱大爹仍不放过俏俏,夜里摸上俏俏的床。少奶奶从外面听到了风声风语,教训俏俏。俏俏投河了。
予美在阳历三月底回到了穆家花园。最初的几天她感到不习惯。她还留恋在上海的生活。许仲彬又来看她了。看着许先生和予美相亲相爱的样子五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大小姐明明不喜欢元昌哥,为什么她还要霸占着他不放。予美也接到了元昌要求离婚的信。她在五妹面前坚决地表示他们不会离婚。
伊人从上海回贝城之后,天天到美凤楼打发时间。她和自己长得像的左香姑娘拜了干姐妹。她们都属羊,左香比她小十二岁。她到美凤楼心里还有一个秘密,要在这里等她的表兄嘉树。穆栩园回来了,问起俏俏和钱大爹的事。俏俏投河被救起,钱大爹清明回家扫墓一去不复返,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老爷责怪伊人对下人不宽厚。
麻生儿终于把寂寞难耐的女东家扁子引诱进他屋,按在土坯床上云雨一番,又到三十里外的小镇上杀死了扁子的男人。
五月的阳光照耀着江南的田野,穆栩园穿着灰色的粗麻纱的猎装,戴着水晶墨镜坐着马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车上还有游福子和大平子,三个人像三只晒得焦黑的土猴子。报纸上、无线电里抗日的呼声越来越响,听说蒋介石被人捉住了,软禁起来逼蒋介石发表抗日宣言。过几天蒋介石又被放出来,蒋介石同意抗日。穆栩园不问政治,他是商人,对生意有利的就做,对生意不利的就不做。他认为做生意的人遇到盛世、乱世都是好时机。眼下民心不稳,物价不住地上涨,只有物价不断地上涨才能赚钱,穆栩园天天处在紧张和兴奋状态,他感到这是自己这一辈子能发大财的最后一次机会。
爱咪每天都支派李妈去买报纸,要打仗了。要打仗了。她心里充满了隐秘的兴奋,天下大乱了自己就可以在乱中获得自由了。这是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她也不知道范先生是否可以终身依靠,他那么大年纪了,家里有老有小,自己的岁月还很多,想到这里心里更烦。范先生说好晚上来没来,第二天特写来一封信,爱咪为此非常愉快。
游福子到穆家花园来的时候给予美带来了几张报纸,每份报纸上都是关于中日战争的黑体字大标题。予美看得浑身汗毛直竖。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收到父亲的信了,也快一个月没有收到若美的信,一个半月没收到元昌的信。她无比思念他们。予美为父亲担心,又想父亲是个精明人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她后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忠告,固执地给许仲彬在平江镇办的果酒厂投资,这钱八成要收不回来了。一个多月前父亲和她一起埋下的那几个坛子不知是父亲总财产的多少?父亲说除了穆家花园还有两处房产,这些房子究竟值多少钱。
予美到了贝城,伊人心里非常不安,从不登门的大小姐突然来访肯定是为什么事。她想到老爷心怦怦乱跳起来。予美和伊人一起去邮局,她给丈夫、妹妹、父亲各发了一封电报。整个下午大小姐都在弹钢琴,她一直等到晚上天黑透了也没有等到电报。
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处于一级战备状态之后,元昌就开始写日记。写了23篇后战斗进入了异常艰苦残酷的时期,随时准备与日军拼死一决。他再也没机会打开日记本记点什么了。
中午防空警报刚过,日军的飞机就在上空像苍鹰似地俯冲下来。何妈和邻居一起躲警报。予美和少奶奶都打来电报。她们担心的全是老爷?何妈不回电报,她不知道怎样发电报。
两天后老爷从山东回来了。老爷比去山东之前更瘦了。何妈看到老爷苍老了许多。老爷从山东回来带回一枚5克拉的小钻戒送给她,这是她跟了他这么多年来他送给她的一件最贵重的东西。天天都有飞机扔炸弹。老爷要到商行去,她不准老爷去。老爷笑她胆小鬼。真出事了,老爷的汽车被炸,大平子当场死了。老爷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何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佣人朱富已打电报通知少奶奶、大小姐、二小姐了。何妈心里想自己和老爷过那么多年,名义上是帮佣,实际上是牵手过一辈子的女人,这也是缘分。今夜她无论如何得在楼上给老爷守灵。人的肉身死了,灵魂还在,不定他的灵魂已经来家了。
公元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九日伊人、予美和游福子搭乘一艘运货的大木船去上海为穆栩园奔丧。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日军飞机轰炸了贝城。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一个穿着重孝的老妇人站在小火轮的甲板上失神地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做了平生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翻跨过小火轮的栏杆跌进金光闪闪的江水之中。第二天当地的小报登载了这条新闻。第三天上海的一家大报转载了这条新闻。投江的老妇人姓何。该妇人十九岁守寡,在美利商行老板穆栩园公馆帮佣三十年。前不久穆老板遇日机轰炸心脏病发作归西,何妇与前夫有一子系国民党军中级军官,一周前在淞沪战役中阵亡,何妇因生活无望而投江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