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人生注定要哭过笑过辛苦过,也没什么不好。哭过笑过挣扎过的人生,才真实,才踏实。
高二一开学,学习气氛就浓得不得了,连教室里的空气都是高考味。我仍然是班长。
一天下午,老师开会,让大家自习。看到全班同学满脸疲劳,我就把班干部召集在一起说,后面两节课我们不上自习出去放松放松好不好﹖班干部们都说好好好。我就在班上宣布:经班委会讨论决定,放大家两节课的假,到七星公园去玩,调剂一下绷紧的神经。
班上立时炸了窝,大家兴奋哟?没想到老师后来来了,一看教室,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师一急,就报告给了校领导。
第二天早上,我偏巧上学又晚了。那天,我一出门,不知空气当中哪里吹来的一根小刺,扎进了我的眼睛,一只眼睛就睁不开了。我摸到了医院,大夫帮我取出小刺,上了眼药,又用白纱布将眼睛蒙上。我名副其实成了个独眼龙。
这样一来,我至少迟到了一个小时。没想到,就在这一个小时里,我的世界乾坤大挪移了。
我捂着一只眼走到教室门口。傻了?怎么学校的党委书记、校长、教务处主任、班主任,全在我们班里。一个个特别严肃,空气明显的不对。
我正打算偷偷从后门溜进教室,班主任老师一眼看见我,说:“你站到门口去。”老师的一声呵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牵到了我的身上。我又是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众目睽睽下出丑,何况还是在一只独眼、狼狈极了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到教室外面站着,等校领导训完话,校长把我带到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校长和党委书记两人问我:“你现在跟我们说说这事的来龙去脉,谁让你把全班同学放假了,你们昨天去哪了﹖”口气异常严厉。我问校长:“他们都怎么说﹖”校长说,他们说是你“决定”的,让大家放假去玩。他又批评我:“你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都什么时候了,还跑出去玩。”我不难过校长的批评,这件事怎么说也有我的责任。我难过同学们的态度,本来是大家一起决定的事,为什么到了儿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了呢﹖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我对校长说:“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都是我的问题,怎么处分随便吧!”
学校的处理是:撤了我班长的职,在全班做检查,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
整件事情的处理过程,没有一个人说是经过班委会讨论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我理智上能理解,但我依然很难接受被集体出卖。
这事以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我不再跟别人说话,变得异常的沉闷,成绩也一落千丈。
所有的老师都认为我没戏了。校领导列了一份可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重点大学里没我,普通大学里面也没有我。紧接着,班里大调座位,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好孩子都吃照顾,全部被调到了前面。我原来眼睛近视一直坐在第一排,这一次给调到了最后一排。他们已经开始放弃我,我基本上被打入冷宫。
当所有的老师,包括我自己都在放弃自己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感谢这个人,没有放弃我。这个人就是我高三的班主任孔祥玲老师。
孔老师从高二下学期分文理班后开始接管我们文科班,那正是我的多事之秋。我变得非常沉默,经常一个人在操场边冰冷的铁架子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破罐子破摔到最极致的时候,我迟到、早退、旷课,我们家那个宽敞的曾经记录过我的欢笑和琅琅读书声的水泥阳台,我经常痴痴地一坐就是一天。
同学来家里看我,说老师问为什么不去上课,我就说:“你去跟老师说,我过两天就去上课,我先旷课玩两天。”我不知道别的孩子的叛逆期怎么样,但是我的叛逆期,我疯掉了。
我对一切都无所谓,荣誉心、上进心、羞耻心在那一年里全部都被冻结了。
一天,我坐在操场的铁架子上,孔老师过来,陪我坐着,问我:“你心情不好?”
我说:“你有病呀,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孔老师又问:“你就不能早点来早读﹖”
我说:“早读多傻呀,有那工夫多睡会儿觉多好。”
我老有自己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挺噎人。孔老师有办法对付我,她陪我坐过一个又一个黄昏。天黑了,拉我去她们家吃饭。时间长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对不起孔老师。
有一次,孔老师在操场上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并没有达成什么实质性协议,但第二天她就在班上宣布让我当早自习领读,也没跟我商量。没辙,我只好早上爬起来,准时去领读。孔老师对我那么够意思,我也得对人家够意思。这一招逼得我每天早上不得不早起,慢慢地,一点点,我迟到的毛病还真掰过来了。
后来,孔老师又宣布让我重新当班长。她不记前嫌让我重新当班长,在我看来,这跟古时的贤君起用死囚在本质上是没多大区别的。
我这匹野马疯马被孔老师驾驭了,而且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士为知己者死,士也为知己者活。信任和爱,这两样我最在乎的东西,孔老师都给了我。她相信我是个好学生。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对于身处逆境的我来说,是无上的荣耀,胜过万语千言,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在那样一个非常的时期,一个人生的关键时候,能够握住孔老师的手,是我文清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上大学了,有了好多新同学。王雪纯是著名播音员林如的女儿,王彤是著名播音员雅坤的儿子……有很多同学由于家庭环境的关系,从小就受到熏陶,基础都比较好。
一踏进大学的门槛,我就明白了自己必须好好学习。还没看清北京是什么样儿呢,我就老老实实地学习上了。
大一的寒假回学校,有一天中午,学校的喇叭里广播:中央电视台举办全国青年主持人大赛,有意者请到XX处报名。那会儿中央电视台正准备成立《十二演播室》,同时也为这个青年节目招青年主持人。
宿舍的人就怂恿我去报名。经她们一撺掇,我一想也是,多个锻炼的机会,试一试也没什么。结果没想到,选来选去,我是广院惟一一个在大赛出线的。
全国青年主持人大赛进入总决赛。张泽群总分第一名,获得金奖;许戈辉第二名,获得银奖;我第三名,也获得银奖,其余五名为铜奖。决赛结束后,紧接着就是颁奖晚会。
五月份获奖,七月份系里组织第一次实习。学校的原则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到当地的广播电台实习,要求好好练练普通话。
我因为一直参与主持《十二演播室》,所以央视给我发了邀请信,让我到央视实习。信摆在办公桌上,我们的一个领导不同意。台里的部主任再三打电话,说组里缺人,想要这孩子过来帮忙。那个领导还是不同意,说:“她怎么能去呢﹖她连话都还说不好,怎么就能去主持呢﹖”
就这一句话,我没去成。
这话让我记一辈子。不是要记谁的仇,我觉得他不是成心,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普通话还没练好。他只是在不太适当的情况下说了太直的大实话。但我当时确实觉得伤自尊了。
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去电视台,我们有很多同学就是这么干的。我没去,我丢不起那人。好家伙,赖到台里,听人在背后说,就是这孩子,她老师都说她连话还说不好呢?被人戳脊梁骨说风凉话的事,我文清不干。
说我不会说话,那我就好好从说普通话练起。
我老老实实回到广西自治区人民广播电台,跟着播音员学播音。在那儿呆了一个暑假,苦练话筒前状态,还别说,长进了不少。
但这话我真的需要记一辈子。太刺激我了。我明白,别看我侥幸获了奖,如果不好好学,还是没戏。我下了狠心,从练好普通话开始,剩下的两年好好读书。
没有这句话,我也许早就乐昏了头,以为自己了不得,然后站在台上,说着不过关的普通话,被千万观众嘲笑。与其那样,我不如现在被自己的老师痛骂,起码现眼现得范围小些。
有时候,我们更需要用一颗感谢的心去对待曾经苛责过我们的人。
一月一日是我的生日。毕业实习那年一月一日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大雪片,在空中漫舞着,地上、屋顶上一会儿就全白了。女孩子好像天生就喜欢雨呀、雪的,要是赶在大一、大二或者是大三,遇到这么大的雪,我一定会兴奋死的,我们宿舍的几个家伙会尖叫着互相打雪仗。
可是今年不行,大家很难凑在一块儿,都在为自己的前程添砖加瓦搞建设呢。像平常的每一天一样,我一大早赶到新闻部,先刷杯子、倒水、擦桌子、拖地,一切收拾干净,楼下开始卖早点,七点了。
我心里牢记着赵忠祥老师的经验之谈:“先学做人,再学做事;没事就读报,业务准提高。”学完了做人,前辈们也都陆续来了,我没什么事了,该提高业务水平了。把当天所有的报纸都抱过来,一张一张大声读。期间,耳朵还得管事,留心有没有人叫我干点什么。咱得手脚勤快呀,不耳聪目明怎么行呢。
有新闻来,我们就一条条地配音。那时候的新闻都是记者拿来了,播不播先配好音,确定好时长。很多时候,记者需要根据要求修改,改完了我们再配音。一天下来口干舌燥,每天需要配音的新闻多达几十条甚至上百条。
生日那天也是这样忙碌了一整天。看完《新闻联播》,又看完《晚间新闻》,所有自己配音的新闻都看完时,大家早都已经走了。我留下来把办公室收拾好,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推着自行车走出电视台。外面只剩下漫天大雪,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覆满白雪的汽车驰过。
骑上自行车出东门一拐,我连人带车摔在地上。路边的积雪已经结冰,我没留神。不过我穿得挺厚,雪下得也厚,这一跤摔下去,并不觉得疼。
但我坐到地上就哭起来,不出声,只是流着泪。毕业分配五月份就要定了,可我对进央视一点把握都没有,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可以进央视,也不知道该找谁。就知道每天这么一大早就摸黑来,手冻得跟两棵红人参似的,不知道自己这样起早贪黑、殷勤表现的结果会怎样。
没有路子没有靠山的孩子就只能这样,自己惦记着自己的前程,在有限的可以由自己把握的机会里,谨小慎微地努力着,埋头苦干着,寄希望于权力人士的良心发现或者是秉公办理。从小就尝到的生存压力,让我过早地就懂得,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或是你以为这事应该如何如何,一切都得靠自己打拼。可就是这样,不敢问回报地先付出了,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
那种人生茫茫,天大地大,不知道自己停在哪儿的茫然、无助,像阴霾的云层一样,无边无际地笼罩着我的生命天空。正是青春刚刚开篇的时候,可我已经无法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生日,我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只能过早地放弃这种无忧无虑,因为我不敢用下半辈子做代价换取这一时的欢娱。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四个大字:后果自负。
我泪流满面地坐在雪地里祈祷:老天爷?请帮帮我,一定要保佑我呀,我只想进中央电视台,其他我哪儿也不想去。一连三遍,祈祷完了,我在雪地上坐着,不想起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放纵自己一下吧,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痛痛快快放完了眼泪,又呆坐着想了想,觉得独自在外,没人疼没人爱的,还得自己心疼自己。主意一定,我爬起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决定犒劳一下优秀而勇敢的自己,还没吃晚饭呢。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里,我给自己买了方便面,两根一块钱一根的小火腿肠,又额外给自己买了一瓶腌制的鹌鹑蛋。过生日要吃面和蛋哪。从小过生日,外婆和妈妈都会给我煮长寿面和鸡蛋,还会特意把鸡蛋壳染上红色,热乎乎的两个鸡蛋握在手里,又好看又喜庆。在这儿没条件,就用方便面代替长寿面,用鹌鹑蛋代替红壳鸡蛋吧。
回到我那阴冷潮湿的小平房,我开始给自己过生日,烧开水,泡面,吃鹌鹑蛋。关于前程也不做多想了,我觉得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天爷吧。还是吃饱了要紧,明天一早还得起早上班呢。
咂巴咂巴嘴,回味了一下鹌鹑蛋的滋味,我无忧无虑地睡去了,结束了我一个人的生日宴会。
我们生活在一个容易膨胀的温室里,我希望尽可能使自己少些浮华、多些沉静,我想年轻人都应该学会“速冻”自己,时不时让大脑降降温、败败火。
人,只有在平和的时候,放松的时候,坦然的时候,才会静静地面对自己。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等待、学会了感恩,学会了让心灵打个盹儿。
抽空让心灵打个盹儿,是一刹那的激灵,一刹那的感悟,一刹那的盘点和一刹那的释怀。
没事的时候,让心灵打个盹吧。
(摘自《让心灵打个盹》,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4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石家庄市和平西路新文里8号,邮编:05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