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对知识分子,总的来说,是采取“包下来”的政策,原来靠工薪生活的,都给工作,给饭吃,除了极少数因为政治身份阶级成分倒霉的外。对于已经被“包下来”的知识分子,头等大事又是什么呢?就是思想改造。
当时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面前,有两种身份:一是被改造者;一是改造者。被改造者是绝大多数,改造者是很少数。被改造者,就是文化教育界、文学艺术界的广大知识分子;改造者,则是中国共产党各级党委宣传部门的负责人。文教文艺部门的大小领导人,他们本人或者是或者不是知识分子,都是当然的改造者。改造者与被改造者身份不同,思想、感情、态度等等都不相同。处于被改造的地位,总归不大舒服;处于改造者的地位,就会觉得改造是应该的。
本来,我作为一个教师,当然应该属于被改造者的行列。可是,由于极其特殊的原因,南宁一解放,我第一个受命担任的工作,却是参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领导,具体来说就是“南宁市中小学教师寒假讲习班”的副主任,进入了改造者行列。这就和我所有的朋友解放后的处境都不相同,决定了我解放后的道路。
过去胡乔木指责我只是“小资产阶级革命性”,我不能承认。现在解放后对我这样的使用安排,倒是等于承认了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不然不可能要我来担任这个全南宁市思想改造方面的领导工作。我自己对参加领导,也是当仁不让。过去我曾多次组织过这样的讨论,如何拟讨论提纲、如何作中心发言、如何做讨论总结等这一套,我早就胸有成竹,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谁知,派来当秘书的那位市委宣传部教育科长却说,发提纲的方法已经旧了一点,说老区与部队已经不用这个方法了。这让我吃了一惊,连忙向他请教。他告诉我,在老区和部队,要先做大报告,然后分组漫谈,以暴露思想实际;然后再将思想实际中最突出、最有普遍性的问题集中起来,交给大家讨论,畅所欲言;最后,作总结性的报告,对一些关键性的问题,进行系统、明确的肯定和否定,使大家认识提高一步。他说,这叫作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方法,从实际出发的方法,发挥自由思想的方法,比发讨论提纲的方法好。
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我的第一个主张就被否定了。当时我就同意采取“新方法”组织学习,并且在暗中观察效果。记得我还写了一封信给胡风,向他谈了自己对“新方法”的看法。他回信说我所看准的“新方法”很好,肯定了这个方法,说它体现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
在教师讲习班学习期间,省、市好几位领导都来做过报告。所有报告我都特别注意听,当作理论来听。那时提倡向老干部学习,胡风也经常在信中同我谈起这个问题,说要用老干部们的理论来解决实际问题。
讲习班结束的时候,我自己的收获是在学习方法上面,我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种暴露思想实际以改造思想的方法,佩服它确实比高谈理论更有效果。
解放后我第一次和胡风、路翎他们见面,是在1950年的10月。那是广西解放的第二年,我作为广西省南宁市、也是广西省的惟一代表,到北京出席中苏友好协会总会召开的全国中苏友协工作会议。在北京,我会到了胡风,也会到了路翎。
和胡风、路翎他们见面,那是很激动的。我们1947年分别之后,这还是头一次重逢。虽然只有两三年时间,但中间经历了解放,经历了这么大的胜利,当然是很兴奋的,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
见面后,我就谈到思想改造的问题,谈我自己的思想应该怎么样改造,征求他们的意见。那都是些摆在桌面上的话题,并没有想保守什么秘密。他们当时的态度,没有从根本上否认应该改造,理论上都承认的,只是对一些具体问题,有不同意见,总是对我介绍的情况提出这样那样的看法,“这个问题你谈得了吗﹖”“那个提法不一定很准确啊……”等等,就像这样发问,表示不同意见,有时甚至还争几句。我记得那几天我反复跟路翎和胡风他们谈,他们老觉得我的想法太过,而我却觉得他们脑子里还是一些解放前的东西,还没有转过弯来。
我们在交谈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思想学习。这实际上是过去胡风给我写信谈得最多的问题。他要我学习毛泽东思想,目的是解决《论主观》的公案,提高认识,做自我批判。那时我对毛泽东思想的理解还很简单,觉得他仅仅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通俗化提法。
1951年12月4日,同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宏、宣传处处长陆地和省文联秘书长陈闲等几人,到邕宁县土改试点区的陈东村,听他们的土改工作总结。那个报告不大好听,屋里又阴冷得很,我跟陆地、陈闲溜出来,到稻草堆旁边晒太阳。大家袖着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不知怎么就扯到1942年延安整风。陆地是鲁艺毕业的,知道很多当时的情况。他说,延安整风首先就是批判鲁艺,批判周扬。
陆地是无意中谈到这些情况的,但我听起来却很新鲜。过去我从来没听说过周扬也会挨整,老觉得对胡风的一些批判,是不是周扬在里面起了作用。他这么一个当权的人,过去在30年代为“两个口号”之争,和胡风有那么多的积怨,如今难保不会把主观因素带到工作中去。虽然我并不知道周扬在里面究竟起了多少作用,但总认为毛泽东肯定是听周扬一面之词的。所以认为,改造是需要改造的,《论主观》做检讨也没有关系,但如果把周扬和胡风历史上个人恩怨搀和在里面,改造变成向周扬个人低头,就咽不下这口气,也丢不起这个脸。现在听陆地这么一说,心里亮堂了,看来延安整风并不是周扬在那里借机整人,他自己也挨了整嘛!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整”这个概念,“整”叫作“批判”。那么,周扬这样一位当权的人,也有挨批评的时候,可见思想改造是无情的,是对事不对人的。于是,我一回来就下决心检讨,下决心写一篇长篇的检讨文章。
思想障碍排除了,我非常兴奋,我分三次把文章写出来。
这时,从北京下来一个文艺界土改工作团,鲁煤也在里面。鲁煤是剧作家,是胡风、路翎的好朋友,这次见到鲁煤,我就把刚写好的检讨文章《向错误告别》拿给他看,征求他的意见。
我的想法也毫无保留地跟鲁煤谈了。我们谈了很多,话题就是我的那篇检讨文章。他从我的谈话中,似乎感觉到什么,立刻给胡风写信,给徐放写信?这些都是很后来很后来才知道的?。大意就是说我的“新理论”变化太大,把过去都否定了,提醒胡风要多了解我。胡风给鲁煤回信,指出我的思想方法问题,说我过去就喜欢搞逻辑分析,脱离现实过程,往往从现象入手,凭观念演绎,所以“五四”积极性的东西没有进入血肉,现在很轻易地就丢掉了,而向弱的一面浮去。现在回想起来,鲁煤的判断是正确的,胡风的分析也是深刻的。
就在我参加南宁市“五反”工作那段时间,全国文艺整风运动一下子搞起来了,各种批判文章经常在报刊上登出来,五花八门。过不久,路翎作品也开始受到批判。这在我,并不是个新鲜事。我过去在给绿原的信里面,就对路翎的小说提出一些看法,认为他的小说歌颂的是半疯狂半流浪的农民。而这时各家报刊的批判,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内容。还有一个报刊批吕荧,说他在高校讲“文艺学”,把毛泽东思想放在讲义最后一章,轻描淡写地讲几句,致使学生受到影响,至今还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当作随便翻翻的“参考材料”。
所有这些,不能不引起我极大的关注。
我虽然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向错误告别》,但思想上却一直轻松不起来。总觉得这么大的问题,做这么一点工作,很不够。越来越感到应该要做一个比较像样的交待。
5月,该纪念毛泽东的《讲话》发表十周年。这样,我就下决心了,把过去思想归纳一下,把当时报纸上正在批的吕荧、路翎等几个人,特别地点一下,说明这几个人过去同我都有同样的思想错误,现在报上批了,我们应该从重新学习毛主席的《讲话》开始,希望大家都来过过思想改造这一关。于是,1952年的5月中旬,我就写出了另一篇检讨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我记得很清楚,是发表在1952年5月25日的《长江日报》上,当时有一批同类的文章陆续发表,都是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的。
文章一发表,立刻引起《人民日报》的注意——实际上就是胡乔木注意到了。两个星期后的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转载出来,而且前面还加了按语,把调子提上来了,说存在一个“以胡风为首的文艺上的小集团”,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本来,我只觉得胡风的缺点,不外乎就是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那篇文章里面谈到的那几点:“神经质、繁琐,以及理论上的有些拘泥的倾向,文字的不肯大众化。”他在进步文艺界树敌太多,孤立自己,也还是由这几个缺点发展起来的。这个我早就感觉到了,也侧面向他提过。至于他的整个思想,我还是认为无产阶级的成分居多,这一点我向鲁煤也谈起过。我在文章中说,我和路翎,“还有几个人”,所指的是阿垅、绿原、方然,我认为我们这几个人思想上都有共同的错误,跟胡风“理论上拘泥”的倾向很相适合。但是,胡风的思想,并不等于我们这几个人的思想。现在,《人民日报》的按语一下子点出一个“以胡风为首的文艺上的小集团”,叫人吃不消,这顶帽子的重量谁都明白,尽管是文艺上的,不是政治上的,也不得了。
后来才知道,按语正是胡乔木写的。像他一贯的文风,字斟句酌,很讲究轻重分量。我当时一方面能体会到这些谨慎措词的用意,觉得上面还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的态度,因此自己应该更加下决心继续检讨错误,沿着改造思想的道路再往下走;另一方面,老实说也有点后悔,觉得毕竟搞出一个“小集团”的概念,影响太大了,脑子里不能够接受这种上纲上线的提法。可那个时候的社会思想状况明摆着,也不可能有什么补救措施。反过来想想,《人民日报》说的话,个人还能有什么辩解的﹖再说你找谁去辩解﹖怎么辩﹖所谓“小集团”又不是什么军事组织,它不过是一种认定,认就认定吧,本来我对于我们的内部“小圈子”的宗派倾向,就一直有感觉,也曾经跟胡风提过的。
当时全国都在搞知识分子的改造。我把自己放在改造者的地位,又把政权看作是自己的,所以对于思想改造没有一点逆反心理。从内心真诚地认为,确实需要改造,不改造不行。
总之,那时对于新的政权、新的领导人,首先是完全佩服了。对于在漫谈中暴露思想实际,经过群众讨论,纠正错误,再由领导做出总结这一套办法,我更是全盘接受下来了。虽然有时候也感觉到,这种方法多少有一点以权力作后盾、利用群众压力来解决思想问题的意思。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又觉得,对于少数讳疾忌医的人,拿良药来硬性地灌一下,也未尝不可。关键是,我坚信马克思主义是我们治病的惟一良药。
我一向把“五四”看得很重,但早就有人?例如周作人?指出过,“五四”以来的思想运动中,已经存在群众压力的阴影。对于这样的警告,我当时并不注意。就是注意到,也不会相信。至于那种改造思想的方法,也就是把个人日常的一思一念、一言一行,一律拔高归类到某个立场、某个阶级、某种倾向或某某主义的名下,从而判定是非善恶,判定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革命等做法,是否存在着不合理,我当时也毫无察觉。这种判断所用的标准,常常就是儒家的伦理道德,乃至于小市民小农民的修身处世标准,不过换上了某种新说法而已。而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是找不到这些的。显然,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在这些地方被大大地庸俗化、教条化了。
我之所以容易接受这套东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经常强调的“生活唯物论”,认为日常生活决定哲学理论。本来,我对马克思主义里面个性解放的理论,一直都在苦苦探寻,可没想到自己所学到的改造思想的方法,恰恰是和个性解放相对立的。它培养人谨小慎微,自我压抑,让人成为伪君子,这与我追求的目标是完全相反的。
前面说过,我很满意自己被列入改造者的行列,越来越觉得改造是完全必要的,应该的,但是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水平太低,跟领导思想改造这样一种地位、身份很不相符,所以要加倍努力,要主动学习,更要加强改造。
正当我要在南宁中学的思想改造运动中好好带头检查思想的时候,中宣部突然来了通知,点名要我去北京,参加帮助胡风检查文艺思想的座谈会。
于是我就去了北京。到北京已经是9月,安排我住在东总布胡同的中国作协,并且告诉我,已经开过一次会了,说是等不及我。是什么样一个会呢?也说得不详细。大概是三天后吧,林默涵和严文井来了,我这才知道会议基本情况。
林默涵告诉我,这次会议是纯粹的内部座谈会,主要是帮助胡风认识他自己的问题,目的是要他写一篇检讨文章登出来。只要这篇文章出来了,别人也可以不作什么批评。说着,林又拿出两封信给我看。
这是周恩来亲笔写的两封信,一封给周扬,一封给胡风。给周扬的信中指示:对胡风应该怎么帮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希望他能在思想上真正解决问题。实在解决不了,就希望在将来的工作中,一点一点长期解决。总之,帮助要有耐心,不要急躁。给胡风的信中说,你的思想问题,希望多跟周扬同志、丁玲同志谈一谈,在“此致”、“敬礼”后面,还专门加了一笔:“舒芜的检讨文章,我特地找来看了两遍,希望你也多看几遍。”
林默涵给我看了信之后,说:“我们马上就到胡风那里去,把这两封信送给他看。”自从见面开始,话都是林默涵说的。严文井那天一句话也没有说。丁玲,又过了两三天才来看了我。她是一个人来的,不跟他们一起。丁玲对我说:“胡风啊,也真是的。第一次开文代会的时候,我同他到北海划船,劝他不要想得太多。我说,官也得有人去做嘛?郭沫若、茅盾他们去做官,让他们做去好了……”那意思,好像是劝胡风不要跟人去争官,认为没多大味道。
林默涵和严文并从我那里临走时,特别关照我说:“你明天也可以找胡风谈谈,多沟通沟通。”我说这个自然。他们一走,我立刻就给胡风打电话。电话里,胡风的态度倒是一点没变。
记得我是上午去胡风那里的,去了就坐在那里谈,一谈谈到吃午饭,然后走出来,到东四一个饭馆吃饭,他请我。吃完饭之后,我们还到天坛公园坐了一会儿,又接着谈,之后又回去接着谈。在交谈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点,胡风一直不大说话,不像过去那样,凡事都有态度,这次不一样,主要是问我,问了以后,还动笔做笔记,我讲他记。他问的内容都是一些理论方面的问题,我们过去的理论究竟错在什么地方。我就老老实实一一回答。对他的文艺思想,我也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想法。对于他的表现,我当时没有多想,觉得他要检查思想,听听我的看法,记一点参考意见,也没有什么。现在看来,他是在了解我的底细。我们一直谈到很晚,快吃晚饭时我才走,彼此还是很友好地告别,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友好的告别。
就在刚到北京的几天里,我的一篇《致路翎的公开信》在《文艺报》上发表了。这封信也是有来由的。早在五六月间,《人民日报》给我来信约稿,要我接着《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再写一篇比较详细的检讨与批评文章。我当时想了想,不想把这个文章写成批评或者检讨的样子,觉得这些问题本来就是在朋友之间讨论讨论的东西,就算是争执,也是朋友之间的争执,于是就写了一篇《致路翎的公开信》。这是1952年6月22日写的,信中谈了五个问题,主要是否定了过去,承认我们过去是以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混淆替代了无产阶级革命性,接受了1945年胡乔木的批评和1948年香港《大众文艺丛刊》的批评,这是主要的。同时也用“宗派主义”的概念接受了《人民日报》按语中“小集团”的提法,这是我本来就有的意见。“宗派主义”其实比“小集团”的提法下了一道“纲”,当时只是一个附带的问题,却引出1955年我批评胡风的宗派主义,又导致了“反革命集团”那么大的帽子,那完全不是始料所及的。
回过来说1952年座谈会。那个座谈会实际上就是帮助胡风写检讨文章。参加开会的人,主要是一些在京的文艺界党的领导干部,这次会议的中心发言,就是林默涵、何其芳、胡绳,其实主角就是这三个人。周扬最后做总结。大多数发言,包括周扬的总结,都是首先在政治上肯定胡风,肯定他在反对国民党斗争中的作用,在政治上是拥护毛泽东的,有这个大前提,再批评他的文艺思想。这个印象给我很强烈。
胡风文艺思想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林默涵、何其芳和胡绳他们这几个人的发言,说的都比较系统,主要就是反对思想改造,夸张主观作用,不从生活出发,认为文艺的源泉不是生活,而是主观。不主张现实主义,对人民的态度不对头,不是热情歌颂,而是揭什么“精神奴役创伤”,什么痉挛性、疯狂性,就是这些东西。这几篇发言后来都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发表过的,时间大概是1953年了。周扬的总结没有见发表出来,但大致内容我记得很清楚。
周扬这个人很会讲话,他在总结开头就讲:“这不是结论,结论要由胡风同志自己作。”接着他就强调标准问题,以什么作为衡量文艺思想的标准。他说:我们要谈的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问题,只有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我们才有标准。当然,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不是没有标准,鲁迅就是标准。关于这个标准,胡风同志的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但是,鲁迅的标准毕竟不像《讲话》的标准那样完整,那样准确。周扬这么一说,等于就坐定了一个“反《讲话》”的罪名。他以《讲话》为标准来衡量一切文艺思想,那么,《讲话》标准的对立面就形成了。这根“棍子”就很重了。在结论中,周扬还谈到“小集团”,周扬说:“小集团”没什么了不起。“小集团”很多,巴金就有一个“小集团”,但巴金这个“小集团”不反对毛泽东文艺思想,而你胡风的“小集团”却反对毛泽东的文艺思想,这就不行了,问题的性质就不同了。周扬这句话很重要。
关于宗派主义,周扬也讲到了。他说:宗派主义并不是反革命。在延安整风时,批评我是宗派主义,我就想不通,我有什么宗派主义呀﹖后来毛主席一句话把问题解决了,他说:什么是宗派主义﹖脱离群众就是宗派主义。你既然是革命者,你就只有为群众服务的义务,没有脱离群众的权利……周扬这么一谈,又似乎把胡风的问题划拉轻了,好像“宗派主义”、“小集团”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当时大概是要突出胡风反对毛泽东文艺思想这一点。他甚至说:胡风同志的文艺理论也不是完全不对,也有很多是对的,但是你有一百条正确,只要有一条反对毛泽东思想,就大错特错了。结论就是这样作的。
会议开到第四次,要结束了,让胡风表态。胡风说:大家对我的帮助很好,但是,我还要慢慢地消化。这等于完全不接受。大家对这个结局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尽管发言的内容很尖锐,气氛却依然是“坐而论道”式的,比较平和。休息的时候,大家照样同胡风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有“划清界限”的意思。座谈会开完之后,作协在东总布胡同举行一个什么宴会,好像是欢送一批作家去抗美援朝前线吧,冯雪峰主持,他致辞说:我们今天欢送一些同志赴朝采访,正好,胡风同志、舒芜同志也来京开会,我们借这个机会同时向他们表示欢迎。很明显,这个时候政治上还没有把胡风划开,批评只限于文艺思想。
后来我知道,其实当时内部已经讲好了,只要胡风明确表个态,接受意见,把那个文章修改修改发表出来,别人所有的批判文章,全都不发表了。但胡风表示了不接受,于是,1953年林默涵和何其芳两人的发言,就整理成文章发表出来了。这是解放后第一次公开批判胡风。
关于所谓“交信”问题。
我可以确切地说明一下,所谓“交信”,根本就不存在。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交过什么信。当时,只是《人民日报》编辑叶遥奉命给我出了一个“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这个题目,向我组稿,我觉得宗派主义这个问题,在当时批判胡风已经达到的程度上,是个“不上纲”次要问题,而且也符合我对胡风早就已有的想法?觉得他太孤立自己?,所以就接受这个约稿。我所指的宗派主义,主要是指胡风对于文艺界许多人一概过于否定,过于蔑视。这在他的公开文字中表现得还比较含蓄,在私人通信中就说得很明显。我的文章要说清楚这一点,就不能不引用胡风给我的信。《人民日报》要发表我的文章,叶遥为了核实我文章中所引用的胡风给我的信的原文,向我借信去校对,是借用一下,我就借给了她。“借出去”和“交上去”这两个性质完全是不一样的。我写的文章,引用了胡风给我的信,《人民日报》要发表这个文章,编辑部为了业务上的慎重,希望借书信原件去核对一下,这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叶遥女士既是编辑又是我的老熟人。
至于以后的事态发展,那完全非我所愿,非我所料,完全是《人民日报》当时文艺组长袁水拍他们,背着我?叶遥其实也不知道?把信交到林默涵那里,结果搞得不可收拾。等到林默涵从袁水拍手里看到了这些信,那就等于公安部门看到了,我想捂也捂不住了。他找我谈话,我当然是不敢反抗的。既然林默涵发了话,我就不敢不按照他的“指示”编出了那个材料,谁知又惊动了毛泽东亲自介入进来,写了那么一个“编者按”,定了那么一个吓人的罪名,后来的一切更是万万非我所能料到的。
这里我要追述一个插曲,它也与胡风给我的信件有关。那是1954年的夏天,何剑勋从重庆到北京来开九三学社的一个会,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看聂绀弩。聂绀弩知道我与何是老朋友,把我也叫去了。谈了一阵,聂请何到地安门马凯餐厅吃午饭,邀我作陪。
吃完饭了,走出饭馆,坐上聂绀弩从出版社叫来的小车,正要开车,聂绀弩忽然说:“胡风就住在这附近。”何剑勋立刻接话:“好,我们看看他去?”可我却有点犹豫。我本来已感觉到胡风对我的态度不大好,所以不想去,就说,你们去我不去了。何剑勋直嚷嚷:“去去去,为什么不去?”当时我们都已坐上了车,外面正下着毛毛雨。经何剑勋这么一鼓劲儿,我也就不置可否。这时,聂绀弩已吩咐司机开车。
那是个中午,胡风一家人大概也刚刚吃过午饭,梅志正在院子里弄弄花草浇浇水什么的,胡风本人可能在里面睡午觉。我们进了院子,梅志抬头看见我,好像愣了一下,但立刻就招呼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然后,进去叫胡风。一会儿,胡风出来了,开口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直冲着何剑勋过去,握手:“开会啊,还有几天住吧,我们改日再谈。”说完了掉头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说第二句话:“老聂,你也事先不通知一声,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带?”这个“什么人”当然首先是指我,又好像也包括何剑勋。说着再往里走,马上就要跨进门了,又是回头一句,那是直接冲着我来的了:“我这里,不是那些混帐东西可以来的?”说完就进去了。
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何剑勋愣了一下,立刻说:“这个胡风,太不对了?我们走?”于是我们就出门走了。坐在汽车上,大家都很沉闷,谁也不说话。下午,我们仍凑在一起,相约到北海喝茶,后来由我做东,请吃晚饭。下午在北海喝茶时,我说:“这真是奇怪得很,胡风怎么这个态度呢﹖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聂绀弩讲话了,他说:“胡风气就气在,你检讨就检讨,不该把他也拉上。他当初发表《论主观》是为了批判的。”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还有这么个说法,很生气,我说:“怎么是这个说法呢?要是这样讲,那好,他给我的信都还在,可以拿出来证明嘛?看看究竟当初是不是为了批判。”聂绀弩竭力从中调解:“何必呢、何必呢?”我说那不行,他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也不是为了批判,事实情况明明不是这样嘛,人证物证都在,我们可以看看事实嘛。据说,聂绀弩听我这样一讲,特地让他爱人去通知梅志,说舒芜可能要把信拿出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紧张,我说拿胡风的信出来不过是要证明《论主观》确实是在胡风指导下写出来的,胡风发表这篇文章根本不是什么“为了批判”,不过就是为了说明问题罢了。当时我说过也就过去了,并没有真的拿信出来。
这是1954年夏天的事,后来有人把它同以后发生的事联系起来,说我那时就有“交信”的意思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那只是一个插曲,同后来引用作为《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那篇文章的证明材料,完全是两回事。
(摘自《舒芜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定价:26?00元。社址:北京鼓楼西大街甲158号,邮编:10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