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这个词现在已是很流行的了,几乎是经常挂在某些人的嘴边,频繁出现在报刊媒体上。追求时尚似已蔚然成风,时尚的人对于不时尚的人常常不免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想是嫌其落伍陈旧保守顽固。这对于我们这些几十年无缘时尚的人来说,只好自叹弗如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想想,不大对头,因为我们也曾经历过时尚的变化。有过那种时尚却是有着更多的苦涩和悲哀,与如今的时尚真是不能同日而语了。
以服装而言,上个世纪后半期虽说经久不变,但回想起来却也是饶有趣味的。
且说刚解放那阵子,从老解放区来的干部穿着灰制服进城,那时可是一种“革命”的标志和符号。在那个男女老幼都参与革命的年代,这灰制服就成了人们竞相效仿的最新时装。全国各地惊人地统一穿上了这个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服。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上,从解放区来的周扬等自不必说,连刚从香港北上不久的郭沫若、茅盾、胡风……这些穿惯西装长衫的人,也都喜滋滋地改换装束,改变形象,脱掉旧衣换穿上了时装——灰制服。
那次文代会上的衣着打扮基本上是两种类型:一种是制服,有从军队里来的穿黄军装,从解放区来的穿灰制服;一种是从国统区来的文人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包括西装长衫,五颜六色。一下子就形成强烈对比,一面显得单纯朴素,代表革命;一面显得颜色驳杂,形迹可疑,有待改造。这种服装上的区别,与大会几个报告的分类恰好成为对应,即:解放区文艺工作报告、军队文艺工作报告、国统区文艺工作报告。不用多久,大家都紧跟着时尚,到1953年,第二次文代会时,早已统统穿着最流行的清一色的灰制服来参加会议了。
平心而论,这种衣着的变化似乎还不能算是强制的。没有人下过命令,发过文件,必须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衣服。没有。这只是一种时尚,时尚的影响,有时比命令还要厉害。跟随时尚潮流,喜新厌旧,似乎是人的一种本能,更何况这是政治潮流,崇高伟大的革命潮流下出现的时尚。谁不想参与其中呢?那时的人们心理上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觉得穿花衣服,穿旗袍,穿西装上街,就会自惭形秽,感到不好意思,是一种落后、不革命的表现。有的人还惟恐人家不准他革命,为不让穿这样时鲜的衣服而担心呢!
那时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规定天天要有一定时间的集体政治学习;报纸上天天都在宣传(比今天的所谓“炒作”要强大厉害得多)对人们提出一定的革命要求;思想改造运动更是直接迫使人们从思想行动生活方面来个彻底、根本的改造……等等,如此这般,形成的巨大舆论压力、心理压力……以至于直接关系到生存问题的压力,使你无法躲避,无可逃遁,不得不老老实实就范。这时已远不是什么衣着的时尚,而是政治的时尚,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有的年轻学者谈起那时人们不能独立思考,不敢特立独行,常常会发出鄙夷之声。我想也确实难怪他们,因为不是身临其境的人,实在是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的。
譬如,单位里有从国外回来的华侨,穿的当然不是制服。人们就会呼之曰: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把制服以外的服装统统赐之这样的讥刺贬称,谁受得了?所以一下子就身陷舆论的重围,过不了几天,也就不得不穿起革命的制服来了。记得我们单位里也有个别人敢穿一下非制服的衣服,背后就会被讥骂为“假华侨”、“人造华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只有在1956年政治空气有了短暂相对的松动时,人们才小心翼翼地发出了一点不满声:讥讽“全家福”照片中全家老小穿着一样的制服的漫画;歌颂我们正过着幸福生活,也应让我们的姑娘们穿得美丽些的文章……纷纷出笼。以苏联妇女穿的布拉吉的款式成为风行一时的时尚,还是因为有全面学习苏联老大哥的政治标签的荫庇。但这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又回到千篇一律的制服轨道上去了。曾经成为风靡全国的时尚的制服,就这样流行了整整二三十年。时尚是靠它自己的创新来吸引人的。时尚本身就是少数人的行为。一旦咸与时尚,时尚就死亡了。
在制服漫长的流行期中还曾出现过一个插曲,就是“文革”中,头戴军帽,身穿军装,脚登军鞋,是比制服更革命更时髦的服装,也是当时最新最流行的政治时尚的体现。此时尚的倡导者乃是最早起来造反的所谓“红卫兵”,为了表示他们血统的纯正,他们穿的都是已经洗得发了白的,是上一代传给的旧军装。使路人见了都得为之肃然的。我有一个女同事,平日最喜欢紧跟时尚,且又因家庭出身不佳,所以每逢政治运动来时必最早做积极状,以求得领导欢心。这次是造领导的反,她的反应也特别敏锐。就在本单位的“红卫兵”刚出现并造反之时,不知也从哪里弄来一件发白的旧军装,紧跟在小将们身旁,冲着昔日献媚巴结都来不及的旧领导大喊大叫,显得非常的革命,非常的时尚。
总之,20世纪后半期由政治时尚主宰着、由领导人发起自上而下形成的、动辄全民咸与的时尚,紧紧绑在阶级斗争和专政的战车上。生活时尚的变异不是意味着享受、舒适、进步、美好;而是使人感到紧张不安,惶恐心惊,似乎成了灾难来临前的预兆。
就这样,当人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后,还在人们迟迟疑疑的时候,连穿衣的问题都要政治领导人来解这个结:提倡穿西装。这也难怪,管头管脚管了几十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这一下,又是一个全民性的新时尚运动:穿西装。许多机关、企业为职工统一制装,人人穿着一样颜色、一样样式的西装;或是发制装费让职工自己去制作。一时间,彻底告别了这个流行了、统治了、垄断了、停滞了几十年的革命的制服,改头换面穿上了西装。如果你仔细注意,还能发现这西装已经深入到穷乡僻壤,连小吃店伙计都穿着西装在炸油条,建筑工地上的民工穿着西装在夯土,河湖边上的渔老大穿着西装在捕鱼。我想,对此,请勿讥笑,须知穿着西装干活的人,都在为改善自己的生活而奋斗,不再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而担惊受怕了。
记得这种变化刚开始时,人们常常会对着新出现的时髦玩意儿大喊大叫。蛤蟆镜、超短裙、麦当劳快餐、可口可乐……十多年前,为了清除精神污染,某些重量级的媒体还在头版位置悻悻地指责女演员在舞台上袒胸露臂,某市政府规定工作人员不得烫发穿高跟鞋等等诸如此类,形成舆论高压态势;直到80年代末,在一次会上,我还曾听到一位激进的朋友大声疾呼:这些都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和平演变,精神污染!
万马齐喑久了、在旧轨道上惯性运行久了的中国人,面临这样新潮的涌入,时尚的瞬息变化,似乎有点慌乱,有点紧张,有点恐惧,有点反感,有点不知所措……可见时尚之厉害,对人们的思想、行为、生活、文化的冲击之大。因为,它不在于某一个具体新时尚的出现和消失,优胜和劣败,而在于预示着一种变化,社会的变化;预示着一种生机,民族的生机;预示着一种生命力,创新的生命力量……就这一点而言,对曾经失去了时尚的吾辈来说,实在是一种悲哀和不幸,现在对此又何必过多地指手画脚呢!
有没有仍然用不平常心去对待时尚呢?有。譬如,去年冬天流行的所谓“唐装”,本来也算是一时的时尚吧?中国人本来都叫它为“中装”,以区别晚清民初时开始流行的西装,现在非得跟着外面人的叫法,改称为“唐装”,且又是单一的图案,这也还罢了。有些人又来了劲儿,上起政治的纲,欢呼“弘扬民族文化”、“隐含着中华文明复兴的先兆”以至“走向世界”云云。实在有点小家子气,浅薄得可以,但也只是寂寞地叫了几声,也就过去了。
当然,时尚这个话题是说不完的。我这里只是回顾一下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时尚,也算是一种“忆苦思甜”,立此存照吧?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过那么古怪的一页。至于现在一些时尚的好坏得失,就不在此赘说了。
(摘自《北京观察》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