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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真好”——一位艾滋病人的自述

2002-12-10 09:32:00 来源:书摘 黎家明 我有话说

那个放纵的夜晚

  
  我不得不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说起。
  
  那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二,没有风和雨。一项繁重的工作结束后,我和我的同事出去吃饭。烈酒在我们年轻健壮的身体里狂野地奔腾。
  
  我的同事邪邪地对我笑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问道:“什么地方呀﹖”他说:“你先说你敢不敢吧﹖”我说:“谁怕谁,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已经意识到他说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其实,在我清醒的时候,每每路过那些美容院、洗头房、桑拿浴室、酒吧,我都是那么不屑一顾。我鄙视那些隔着玻璃窗诱惑的眼神和肢体。从大学毕业就一直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严格的家教、父母的警告和信任,一直让我远离那些场所。但年轻酒后的我,那一天,迷失了……
   
  进门的时候,记得是很暗的灯光,带着某种不幸的暗示,我至今回想到那一刻,还有一种令自己窒息的恐惧和悔恨(因为那一脚,事实上我已经跨进了鬼门关)
  
  我记得她看起来是很健康的。
  
  那一夜以后大约过了两周,我像是得了感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接下来身上和脸上又出现了红色的皮疹,晚上有低烧。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1周半,我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染上性病。于是上网查找有关资料,根据网上医院的方法,自己偷偷吃了一些抗生素,很快所有的症状全部消失,我也放心了。看见网上那些性病病人的图片,我又害怕又觉得恶心,暗暗下决心永远不去那些肮脏的地方了。在网上查找性病资料的时候,几乎每一个站点都有与艾滋病相关的资料,但我想都没有想到会得艾滋病,因为自己只有一次荒唐的高危行为。为了彻底放心,我又去了正规医院做RPR(梅毒)和HIV(艾滋病)的检测,检测结果是阴性。
  
  我狠狠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重回了人间。不久,在网上看见一篇《百万富翁得艾滋病》的文章,说一个事业有成的年轻男子,与一个神秘的女孩由网恋开始,最后引发艾滋病的故事。我又起疑心,想对自己和别人负责,决定再次去检测。医生说要等3天再来取结果。
  
  接下来的3天,我总共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8个小时,诡异的噩梦让我害怕……我开始怀疑是感染了HIV。我把我的怀疑告诉最好的朋友。朋友安慰我说:“不会的,哪有那么巧,就给你遇上了。”
  
  去看结果时,医生含糊地说要复检,可能是梅毒,5天后才有结果。当时我就预感我完了,一定是了。
  
  那一夜我根本无法入眠。悔恨、恐惧、绝望令我一次一次从床上坐起来,我拼命揪自己的头发,将欲裂的头撞在墙上……
  
  第二天的晚上,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了,悄悄来到医院,趁医生换班,我偷看了检测结果,发现在我的名字下,梅毒检测是阴性,而HIV有一道粗红色记号和一个红色问号。我知道了,我完了。熬到天亮我去了各个医院的门诊部,对医院谎称自己失眠,疯狂地收集安定,一共有80片,我想够了,足够我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我太累了。
  
  决定命运的第5天来了。我被告知初筛检测为阳性,需要复检。以后的几天,忍无可忍的悔恨和恐惧,常常让我无法正常呼吸,我必须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才可以获得短暂的平静。一想到一个父母心中骄傲的乖儿子、朋友心中出色有才情的伙伴,突然就变成一个艾滋病病毒的携带者,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我的心就感到被狠狠地击打,全身的痉挛让我呕吐不止,几乎丧失的食欲又令身体每况愈下。但最可怕的是夜夜无穷无尽的噩梦折磨……
  
  6天后结果出来了:确诊为HIV阳性。那一刻我被告知我是HIV的携带者:也就是说,我身上的毒无药可解?我必死无疑!
  
  那天,距离大年三十只有10天。
  
  
鬼门关里的生活

  
  我第一次拿到病毒载量和免疫细胞的结果。医生安慰说:“不要太紧张,你现在只是HIV的携带者,你还没有发展成病人,你还有几年的时间。”我走的时候,医生友善地和我握手,我迟疑地拒绝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说:“振作一点,小伙子!”说不出滋味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开始准备我的后事,收集各类保险资料,设计最后的离开方案,一个可以让父母受到最小程度打击的方案,一个可以保护他们一生清誉的方案。
  
  邻家10岁的小女孩,平时最喜欢和我玩。有时,我在电脑上工作,她会安静地在边上看,好奇和天真的眼神让我感动。
  
  记得她曾经很神秘地对我耳语:“我很崇拜你,大哥哥!”
  
  我忍俊不禁问她:“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崇拜吗﹖”
  
  她说:“就是喜欢加上佩服。”
  
  “大哥哥,我放假了。”她在我身后说,我赶紧将我正在查找的有关艾滋病资料的窗口关掉。
  
  “哦!是吗﹖”我回过身来。
  
  “你好像变了。”孩子的心是清明的。
  
  “我哪里变了﹖”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举止让周围的人发现了什么。
  
  “你说呀!”我催她。
  
  “我不知道……”她想了半天。“反正和过去不一样了?大哥哥,你说话少了,也不笑了。我都有点怕你了。”
  
  我惊讶一个10岁小女孩的观察和感觉。我努力给她一个自然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笑了吗﹖”
  
  “我喜欢看见你笑。”一句话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真想像过去一样抱抱她,亲亲她,但我克制了自己。我不怕失态,我害怕自己将病毒传染给她?尽管,我知道那样的拥抱是绝对安全的,但面对这样一个稚嫩而充满灵性的可爱的小生命,我只有最小心地保护她。
  
  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这种疾病的可怕?不可治愈、100%的死亡率让人绝望,但最可怕的是:你无法向你周围的人坦白你的病情,甚至你的亲人和朋友。活生生的例子,我看见过。几乎在一瞬间,你就会失去你的全部:工作、朋友、亲人、家庭。人们避你不及,你更加孤立无援。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当我看见周围年轻的同事和朋友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看见他们和女朋友一起热烈地憧憬未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为未来的事业努力拼搏,看见他们骄傲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我都感到那么羡慕和悲哀。
  
  就在那时,一个女孩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她很小,刚到我们公司,可爱而天真。中午吃盒饭的时候,为了保持苗条,她只吃自己带的水果。下午饿得不行的时候,又会偷偷溜出去买很多零食。可能是我比她大几岁的缘故,她溜出去的时候,就会和我打招呼,让我帮她掩护。回来的时候,她会多带一些零食给我。
  
  我请假外出了几天,为了一个听说很有效的中药。有些工作是那个女孩帮助我完成的。我回来的时候,那个女孩一定要我请客谢谢她。我说:“好的,没有问题,我请你吃饭吧。”她说:“不要破坏我的减肥计划,请我看《花样年华》吧。”我说:“好的。”
  
  这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进电影院。电影很优美,很忧伤,透出爱情原有的苦涩和人生原有的无奈。我感觉到那种生活已经离我太远。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因为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在生活上对我很关心。直到有一天,她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直接告诉她,还是等她自己说出来﹖”
  
  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开始反复问自己:如果隐瞒自己和她开始的情感,还是真正的爱情吗﹖我真的可以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吗﹖
  
  我不知道怎样用文字描述那时痛苦而矛盾的心态。我是多么渴望那种平静而快乐的生活。但良知和父母平时的教诲让我憎恨和恐惧自己的心魔。
  
  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境地,老天还要拿爱情诱惑我,诱惑一个将死的人﹖多少次,我从梦中惊醒,全身是汗。在梦中,我已经和她结婚……
  
  我见过她的父母,一对友善的老人。我和她父亲很谈得来,他们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就像我的父母疼爱我一样。她母亲非常慈祥,总是说: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
  
  当我把一切都想清楚的时候,我约了她出来。
  
  我认真地对她说,我有女朋友,在我的家乡。她说,你骗人,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我开始告诉她那个虚构的女友:她很漂亮,很优秀,很爱我。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不看她,一口气说完。我害怕看见她单纯的眼神。说完,我就走了,没有送她回家。
  
  很快,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又投入到药物和治疗的搜寻当中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她在试着查我上网的历史记录。那一刻,头都懵了,我想我这下彻底完蛋了。幸运的是她没有发现,原来,她想证实我是不是真有一个在家乡的女友。
  
  一个星期以后,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个工作。回到公司,我就马上辞职了。上火车前我给她的寻呼留言:我走了,祝你找到真爱,再见。火车上,我旁边是一个中年人,他妻子送他上车的,还叮嘱他不要忘记吃药。看着自己的简单的行李中那些也不知道有效没效的药,泪水情不自禁流下来……
  
  求医问药的路上,心情都不好。在没有事情做的车上,脑子里一直在想,到什么时候,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停下来。
  
  车窗外的景色,让我觉得时光飞逝如电,落日里远处城市起伏的优美轮廓,还有月光下如幻如梦的粼粼江波……
  
  我舍不得走,舍不得这么快就走。
  
  活着真好!
  
  (张山摘自《最后的宣战》,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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