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外研社版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Life On the Mississippi)》,大得乐趣。马克·吐温从水手(Steamboatman)与农夫(landsman)的对比中揭示了两种人生状态与人格境界(P72—76)。农夫是温和的、收敛的,而水手是强凌的、张扬的。水手的船行生活代表着远方与变化,代表着面对不测风浪与生死考验的勇敢与沉着,代表着人所能向往的阅历与磨练:这一切最能使少年人神往。而少年马克·吐温却受到了自己所无限崇拜的水手的无情蔑斥(P.72),而越是在这种受伤害的痛苦的渺小感中越是发现那水手的完美:高大而孔武,发布命令的声音昂扬而霸气,连胡子也是大胡子且是络腮。小马克·吐温感到了一种没有任何着落的绝望,经历了一种不可伸张的仇恨,体味到了世界的外在性与不可动摇:人的成熟即由此开始,人生与世界由此开始真正碰撞,人并在这种碰撞中为自己定位,“敌人的完美”往往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马克·吐温写到船上的守夜人(P.75—78),写这个人在星光之下的夜航中对一个搭船的少年自述身世,泪水滴在怀中的灯笼上:此情此景酷似契诃夫或屠格涅夫笔下的况味,使人对土地、河流、人生、命运有无限的苍凉之感,仿佛是一种正面的、深挚的、雄浑的、俄罗斯文学式的浪漫。但美国毕竟是美国,马克·吐温毕竟是马克·吐温,他笔锋一转,马上把这个大动人心的抒情情节变成了一个笑话:原来老头儿由贵族苗裔沦落为守夜人的悲剧故事纯属瞎编,更滑稽的是他自己对这种瞎编竟也信以为真了。将深刻的悲凉用滑稽来处理,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苍凉的人生与美感,这是一种美国式的健旺。马克·吐温无意地对俄罗斯文学作了戏拟。美国人有一种富兰克林式的正经,不乏惠特曼式的热情,当然更富有好莱坞式的煽情的浪漫主义,但恰恰缺少对辽阔人生、莫测命运深厚的苍凉感,他们对此很轻视也很恐惧,或者干脆说他们还处在幼稚的青春期尚无力体验及此,“土地或河流上的老人”的形象因而被马克·吐温抹上了小丑的油彩。固然密西西比河在美国被唱为“老人河”,但那是黑人的歌曲,并非美国文化的正宗;海明威倒是写过《老人与海》,将老人的背景干脆夸张为大海(比土地、河流更大!),但大海虽大却比土地、河流更抽象、更空洞、更少人气与人生之气,因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更像一个寓言、一种象征、一次生硬而失败的模仿,这种刻意的模仿恰恰印证了美国人对这种况味的隔膜。
马克·吐温痛述船上的驾驶员与船上的旅客所看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密西西比河。当他刚登船旅行时他能够看到河上美景并喜不自胜,但当他成为一个舵手之后美景与美感完全消失了:辉煌的夕阳成为明天的风来之信,漂浮的木头乃是今天的水涨之征,沸滚的河水指示的是暗礁,森林中凸出的、只剩下一根绿枝的枯树只是被看作一处航标(P119—120)。职业往往是煞风景的刀,他由此可怜高明的大夫大概只能从美人脸上的红润发现病情(P121)。这或许就是人们难逃的基本悲剧之一。你为一件事情、一个东西所诱惑而义无反顾地深入其中从事之或事从之,而一旦如此会立刻归于幻灭。所以历史学家不能果真去创造历史,文学家不要妄想去掌握生活,人世的观察者与实行者应分立,即使客串也只能是一时。马克·吐温无意中启示我们遵守苏格拉底的分途之教,要尊重造物为人所设的这一阴险的玩笑。
航河比航海更有人气,更有生趣。《密西西比河上》的前几章多写驾船技术与河道水文,略觉枯寂,而第十章写到大汽船与小木船的相遇,就热闹顿生。漆黑的夜晚汽船擦住了小木船,只听见小船上被撞得锅盆哗啦,灯笼耀亮处就看见一家男女老少一齐站在小船上指天划地地冲汽船骂来。河上跳着脚的对骂为航行大大地助兴,正呼应着河流的喧闹与狂野。“往地狱里奔命啊﹖眼睛全瞎了吗﹖你这横冲乱撞的吃屎狗,你这偷羊贼,你这一只眼的猴孙!”(P130)骂得全无逻辑,却充沛有力,解气而又传神。对骂是人生的最提神处,最见真实生活的情状,最有一种粗犷的情趣。那些刁钻古怪而又奇思妙想的骂辞让人扑面感到生命的活力,唤起一时对生活刻骨的体验与爱。陆游的《入蜀记》写得太文静了,就因为他只写了船行中的吟诗而没像马克·吐温这样写船家的对骂。船家的骂辞使平常的叙述、平凡的文字突然有了神气,使我们真切地触摸到了人心脏的跳动,感到一种生气流动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