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纪奇特而矛盾的生存环境中，经济比较落后的中国由于进一步改革开放而全方位融进世界经济潮流之中，在这巨大的环球经济的引力和推力下将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向前跨出使整个世界都难以置信的一大步。为此，习惯于20世纪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的我们，几乎是在目瞪口呆和惊讶万分的状态中不情愿地领受着新一代人裂变状的生活形式。
21世纪的第一声时钟敲响，中国半法律半计划式规定的第一代独生子女整整20周岁。这一代的孩子是在改革开放的环境中，是在咿呀学语时就盯着电视荧屏长大的。这一代的孩子相对于我们，可以说是成熟最早、说话最巧、个性最强、读书最累、营养最多，而且是思想最活跃、父母最娇宠、知识最丰富、眼睛最近视的极特殊的一代。21世纪初叶，这样的一代人将谈情说爱，结亲生子，产生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与独生子女结合的家庭，并很快就要生出独生子女的独生子女。
为此，我们过于复杂和臃肿的家庭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的减肥。七大姑八大姨式的亲族亲情之网日渐断裂消亡，甚至标明各种复杂亲属关系的名称也会失去应用的意义。独立寒秋的新一代生命在新的生存环境面前必然产生与我们观念相左的思想意识，并自然形成独具一格的活法。
我们有句老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实际上我们更多的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亲戚”。20世纪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亲戚的重要性都难以估量，它几乎能决定人们各种各样生存方式的成败。你的前途你的仕途你的理想你的追求，无不维系着微妙的亲情力量及亲情温暖亲情作用。即使你才华横溢你胸怀韬略你独立自主，但走向人生第一步的台阶很可能是踏着亲情的方便；即使你秉公执法你大公无私你六亲不认，你的荣誉你的尴尬也是来自亲情的制约。亲戚是上帝的配给。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无论你接受不接受，你的哥姐弟妹，你的姑婶叔伯，你的连襟妯娌大姨姐小舅子，都是铁板一块一样的结结实实，都会像长在你脸上的鼻子嘴巴一样明明白白，没有你一丁点可以选择的余地。你的亲戚是市长是省长是大款是经理是小偷是无赖是流氓团伙的头子，你就沾光你就受益你就沾沾自喜你就倒霉活该你就乐得要死气得要命你就无可奈何!
然而，21世纪的亲情将逐渐让位于友情，支撑你生活内容的更多的不是你的亲戚，而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你的相见恨晚的知己。这不仅是一对夫妻一个孩子的原因，经济发展也在起着松动家族亲情的副作用。在五彩缤纷和五花八门的现代社会，你更多的是靠自己的选择来组合你的生活圈子你的社会关系。过年过节在一起共庆的不再是亲哥热妹，而是亲朋好友。这种友情重于亲情的生活圈子实际上在20世纪末就已崭露头角。
大家庭的消失，亲情网络的淡化，会使人们在工作、生活中走向单纯。上帝配给的社会关系尽管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但更多的是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你会自觉不自觉地被缠足于裙带意识之中。尽管我们喋喋不休地讲思想修养，讲大公无私，但一个不能掩饰的事实是相当一部分官员把自己的亲属安排或安插在有权力的岗位上。亲属会产生亲情，宗族会产生宗派。这是走向现代社会的巨大障碍。很早以来我们流传着这样一句幽默的顺口溜——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在这滑稽的比喻中，我们可以感到亲属亲情对社会的掣肘。
眺望21世纪，随着家庭结构的单纯，你将看不到这些繁杂的亲属亲情的枝蔓。填补这个空白的是友情。然而朋友是可以选择的，你不喜欢的人不会成为你的朋友，即使已成为朋友也可以断交。友情的后门、友情的骚扰也相当厉害，但比起亲情来，还是要稍逊风骚的。
因为我们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一句极其精确而简炼的爱情原则——郎才女貌。这就是说，我们现在是以这种爱的方式走向21世纪的——小伙子必须有才气，女孩子必须长得漂亮。尽管有一些现代青年也许不愿意接受这种审美观点，但实际上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从远古的历史到今天，我们几乎是不走样地被这种近乎可恨的观点牵着鼻子走。坦率地说，我们的女孩子在这方面首当其冲，她们似乎深感“女貌”之重要，为此在自己的面孔和身材上大下功夫。
浓施粉黛，艳装包裹，女孩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犹如孔雀开屏。长发或如瀑布直泻，或如浪花翻腾，或如凤尾横盘，或如山峰高耸，简直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然而这似乎并不能使她们放心，她们还节食成风，整日里忍饥挨饿，见了油肉淀粉等营养，就像见了阶级敌人洪水猛兽，惟恐躲之不及；喝减肥茶拉稀也在所不辞，直到自己瘦成竹竿树枝模样才如释重负。有经济条件和过于高要求的女人，就发了疯般地跑美容院，拼命地往脸上、皮肤上涂抹各种名称好听的实际上是有害的化妆品；有的干脆就横下一条心，甘愿挨刀割双眼皮、割肚皮取脂、割脸皮往上抻皱，割开鼻腔，割开乳房，充填化学材料，而好端端的一口牙齿磨掉一半重新往上安一层假瓷牙，好端端的一头黑发，不是染红就是染黄，并且忍受痛苦去拔眼眉，文眼线，绞汗毛……各种刑法齐上，无所不用其极，不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人模鬼样，就决不罢休。在美容化妆成风的外国，人们幽默地说，男人去相亲，必须凌晨五六点钟闯进女人家里，最好是女人刚起床的时候，否则看不到真面目。
难道女人愿意这样折腾自己吗?究其根源是男人浮浅的审美行为造成的。相反，可怜的女人审美原则，却又给男人带来后天的勤奋，使他们充满努力奋斗的精神和精力，去学习去发明去创造去当博士去当经理去当英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郎才”的资格，才能得到“女貌”的青睐。我曾愕然大哲学家尼采的冷酷——男人是：我需要；女人是：他需要。但面对芸芸众生，又不得不叹服这冷酷的准确。男人居高临下的挑拣和挑剔，女人翘首向上的等候和等待，竟然造成了千百年来的情感方式和家庭的和谐稳定。
在21世纪会怎么样呢?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21世纪的现代经济终于使男女走向相对的平等，有独立意识、远大志向的女孩子，敢于显露个性奋发向上，开始打破千百年虚伪的和谐。当女人敢于显露所恨，敢于寻求所爱，借助更现代的科技力量，她们对美的追求却恐怕是更无所顾忌，进而更大胆和勇敢。现今医学的水平，已使一些人敢于改变自己的性别，可以想像21世纪的男女青年会怎样折腾自己了。现在的美容内容和技术力量到那时看来只是雕虫小技，只是轻描淡写。21世纪的美容店将是魔术般的手术室，给你换两条修长的腿，给你克隆一个高鼻梁，或是像种麦子一样在你的脑袋上种下一片浓密的黑发或金发，就像今天描眉画眼一样地简单和平常。男女的平等使女人也要审美“郎貌”，那时的男人就像今天的女人一样发疯地去跑美容店，忙着用电用刀用化学药品来收拾自己，拼命把自己弄得合乎女人的心意。不管真实与否，21世纪的男女表面形象普遍要比今天的男女漂亮和英俊。但幽默地说一句，21世纪的男女相互亲吻时，只能亲吻对方的百分之五十，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在亲吻铅粉，亲吻陶瓷，亲吻聚酯，亲吻塑料!
一个伟大的人物曾经说过，一夫一妻制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经济的产物。他还说在经济不平等的状态下爱情无法平等。例如一个穷苦的少女嫁给一个年龄相差很大的百万富翁，尽管那个穷苦的少女从此可以过上穿金戴银吃山珍海味的生活，然而从爱情的角度上衡量，这只是青春与金钱的交换而已，其本质不仅不是爱情的平等，而且是一种对爱的摧残。依上而言，经济决定着爱情乃至家庭。那么21世纪我们进入高科技时代，是否能解决我们的经济平等地位呢?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平等与不平等，至少，发达的经济文明是制约和推动精神文明的力量。为此，我们在贫穷的时期经常讲爱情讲平等讲自由其实就等于在喋喋不休地讲废话。严格地说，没有进入现代经济文明，也就没有相对的爱情平等和自由，21世纪的现代生活方式，将会重新掂量千百年来熟视却无睹的“郎才女貌”了。
有一次文学讲座，我正滔滔不绝地讲构思呀情节呀细节呀，突然听众中递上来一个条子——请问作家先生，你有情人吗?有几个?
我完全像中了一枪似地摇晃了一下。
“你有情人吗?”已经令你胆战心惊了，后面居然还加上“有几个?”看来写条子的那个家伙是非要让我死在讲台上不可了。
在世纪末的中国，对所谓正派男女，这不能不说是个可怕的题目。如果有人问你——你有情人吗?你能怎样回答?你敢说你有情人或你想有情人吗?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连堂堂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对这个问题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弄不好你就会丢盔卸甲身败名裂仓皇逃窜而且十恶不赦。无论你是否诚实直爽狡猾流气，你要是想活得顺利就只能是紧闭嘴巴。我用幽默的口气对台下的听众说，递这个条子的人不是开玩笑就是不怀好意。谁知台下递条子的年轻人响亮地回答：都快21世纪了，你还那么谨小慎微!有情人是件好事，不要偷偷摸摸的么!……
我立即回答说我相信21世纪的感情比今天开放，但如果今天就是21世纪，那你递这样的条子就是违犯法律，因为你在明目张胆地侵犯隐私权。
我个人确实相信21世纪的青年男女在感情上会比我们开化和开放。但这种开化和开放是在更富裕的经济与更高的文化氛围下产生的。正因为这样，它的外在形式将是更文明更理智更受到一定的法律保护。我想，21世纪的男女不会像今天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那样，各自背着对方去偷偷摸摸地找情人。因为在那样经济发达的开放型社会里，不会有爱情破裂后还死守着僵硬的家庭的男女，所恨与所爱都坦诚也许会使21世纪的家庭形式变得没有今天稳定，但像搞地下工作一样的婚外恋者大概也所剩无几，更不可能像封建地主老财摆阔似的，拍着胸脯说自己家有多少只羊多少头驴那样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有几个情人。21世纪的男女在是否有情人的问题上不会像我们今天表现得这样紧张，主要原因并非我们今天意识里的开放含意，而是那时的情人更多的是爱情所使，是在痛苦地破裂和热烈地寻找中发生的事，是真正的情人。今天，在妻子或丈夫的背后而鬼鬼祟祟的偷情人，充其量是寻找性快感而已，委屈了“情人”两个字。
当然，经济的发达，文化生活包括物质营养的丰富，使21世纪的社会大大开化，情感问题也并非就开化得那么科学，那么理性。情感本身就是非理智的产物。我们可以毫不隐讳地推测，性接触可能在21世纪的中学生时期就已经没人大惊小怪。其实，在世纪末的今天，中学生的早恋现象就已是扑不灭的野火，烧灼着一代青少年稚嫩的心灵。我们年龄大一些的长辈对此往往嗤之以鼻——瞎胡闹!是的，对有生活经历和经验的人来说，这确是瞎胡闹。但正在早恋的中学生并不觉得自己是瞎胡闹，他们反而极认真地痛苦和甜蜜着呢!早恋之所以有压不住批不掉的生命力，就是早恋本身具有甜蜜和幸福感，这是大多数早恋同学不能自拔的关键原因。一些心情急切的家长和老师往往强调早恋的害处而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使早恋者充满了犯罪感，这更可怕，因为这对青少年身心的危害更大于早恋本身。但是，21世纪的家长和学生对早恋都不会这样恐惧。医学的先进与社会的开放使21世纪的年轻人过早地品尝禁果，然而为追求更多的生活享受却又使他们不愿过早地涉足建立家庭的麻烦。社会的开放又会促成道德的宽容，为减少经济负担和法律程序的繁琐，婚姻往往被另一种同居的形式所替代。
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在我为写小说而采访的今天，竟意外地发现60岁以上的老人在婚姻问题上有着难以置信的开放意识。我接触过21对再婚的老人，19对没有履行结婚手续。这种没有法律认可的结婚，在当今人们的道德意识上(也是法律上)被指责为非法同居。我曾和至少两个远方城市的作家朋友了解过这种老人再婚的情况，想不到在他们城市里的老人们，竟然绝大多数也是这样“非法同居”式的再婚。经过进一步与这些老人交谈，才知道他们是怕在去世后出现遗产分配的麻烦。在这方面想得更多更细致更蛮横的是他们的儿女，说开了就是儿女们阻碍他们去履行法律程序办理结婚登记。很多儿女对年老的父亲或母亲有再婚的念头感到厌烦和不可理解，以冷漠的态度反对老人再婚，还往往因房产和财物问题而蛮横地说——这么大年纪了，结什么婚?搬一块住算了!……老人们被迫接受这种同居方式，实际上也是自身的一种开放意识所使。更深层地探究，我们的老人敢于再婚就是撕破脸皮的革命，竟发展到敢于非法同居，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了。应该承认，越来越多的老人离婚或再婚其实就是感情生活的进步。
世纪末的老人们都敢于为爱情而有悖于法律和社会道德，21世纪的青年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我们用不着太大胆地想像，就能清晰地看到，同居、晚婚乃至独身是21世纪绝大多数男女的选择。眺望21世纪，我有时会生出一些奇思怪想，我觉得历史至今，我们的爱情目的是为了组建家庭，一旦家庭组建成功，爱情就凝固成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责任。而21世纪的家庭却是为了享受爱情，只要爱情消失，家庭便随之解体。
（摘自《未来１００年大眺望——中国作家院士十人谈》，华文出版社出版，定价：１８.００元。社址：北京西城区府右街１３５号，邮编：１００８０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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