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2月17日,揭批高岗问题的高级干部座谈会刚进入第三天,便发生了高岗自杀未遂事件。
关于高岗这次自杀,有种种传说,有说是服安眠药的,有说是摸电门的,也有说是开枪的;有说在家里发生的,有说在会场上发生的;有说是畏罪自杀,也有说是假自杀,是以此来要挟中央,等等。
其实,高岗这次自杀是真的,不是假的。他向自己头部开枪,被人阻挡,没有打中,因此自杀没有成功。40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回忆起当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
1954年2月17日,像北京往常的冬天一样,干冷、晴朗无云。高岗照常早上8点起床,吃罢早饭,就把在他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让妻子李力群去习仲勋那里打听消息;卫士长白俊杰、魏宝玉去计委保卫处;机要秘书董文彬去机要处;让我去计委找安志文帮他起草当天下午座谈会上的发言稿。这样,除了一些勤杂服务人员之外,在高岗身边,只剩下值班警卫矫洪良。
9点刚过,张秀山、马明方先后来看高岗,待客人走后,他来到值班室,问矫洪良:“就你一个值班?走,去院里散散步。”
矫洪良是从沈阳一起来北京的老卫士,工作认真负责,为人忠厚老实,值班陪同首长散步是常有的事。
他们边走边聊,高岗有意借此分散卫士的注意力。他问及矫洪良的生活学习和打靶练习等情况,又问及新发的手枪性能,“把你的枪给我看看。”
这些日子,高岗心神不宁,我和李力群一再要求大家提高警惕,防止发生意外。因此矫洪良已有思想准备,他婉和平静地说:“枪不能给首长,这是有规定的。”
“看看有什么关系,拿来!”说着,高岗把手伸过来。矫洪良没法,只得取出了弹夹和子弹,把空枪交到高岗手里。
高岗假装着端详手枪,问这问那,最后说:“今天下午去练练打靶,枪就留在我这里吧。把子弹和弹夹也给我。”
矫洪良一听就急了,“不行,首长,这是不允许的,不能给你。”
高岗沉着脸说:“亏你还是个老卫士!怎么?还不相信我吗?”
“不行,这是有规定的,不能给你,我要负责的。”
“你怕什么?由我负责,不要你负什么责,拿来!”说着,一把夺过矫洪良手里的弹夹和子弹。
矫洪良无奈地说:“那,首长可要当心啊,注意安全。”
散完步,矫洪良目送高岗上楼后,赶紧到值班室给白俊杰打电话报告情况。白俊杰立刻找到我。我当时正在贾拓夫(计委副主席)办公室商量事情,急忙告别贾拓夫,与老白匆匆赶回来。从三里河骑自行车到东交民巷,紧赶快骑,也得40多分钟,我们回来时,已是11点45分左右了。
白俊杰直奔值班室找矫洪良了解情况,我刚进秘书办公室,董文彬和李力群也先后回来,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贾拓夫打来的,他叮嘱说:你们要小心,千万不要出意外!高岗力气大,不能硬来,要采取软的办法把枪要回来。我们三人都赞成贾拓夫的意见,商定先把高岗稳住,措清枪在什么地方,再设法弄回来,在此之前,他身边一定不能离人。
于是,我们轮流上楼去缠住高岗。
高岗上楼后,走进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把手枪从口袋里取出,放入书桌抽屉,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信稿,认真翻阅。这份信稿是在2月初,根据他的口述,由我整理誊清的,当时他没让我写抬头,所以我不知道这信是写给谁的。现在高岗再次仔细琢磨之后,亲自写上抬头“毛主席”、署名“高岗”及日期“二月十七日”。他又端详一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信稿装进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只写了“毛主席”。接着,他拿过一叠印着“中央人民政府计划委员会”信笺纸(纸质很差的那种),提笔给周恩来总理写信,请求周总理照顾他的妻子儿女。这是一封托孤信,信文很短,不满一页纸,字迹工整。高岗把这页信纸装入另一个信封,写上“周总理”。然后,他又取了一个大信封,把给毛主席的信放进去,在大信封上面写:“刘少奇”,却没有给刘少奇写只字片言。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出办公室,经过起居室、卧室,进入洗手间,动手刮胡子,不慎,刮破左面颊下巴,擦洗干净,还在渗血,匆匆忙忙之中,手指也沾上血迹。他急急忙忙回到办公室,把两个信封涂上胶水,封起来,放进抽屉,又抓出手枪放进裤兜。
这时,他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赶紧离开办公室,到起居室坐在沙发上,装作休息的样子。
董秘书进来,见高岗正坐在起居室沙发上,便开始汇报情况。高岗似听非听,心不在焉,最后只说了一句:“行!你下去吧!”
我一见小董下来,马上上楼,对高岗说:“没找到志文,你的发言稿怎么办?”
“等志文来,你和他一起搞吧,不一定今天讲。”
“我见到拓夫了,他很关心你,说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叫你想开些!”
高岗没有吭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志文商量着写吧。”
我没有理由再呆下去,只好说了句:“千万要想开些!”就起身下楼。
李力群见我下来,赶紧上去,见起居室里没人,一时找不见高岗。正焦急间,在走廊遇到上她的儿媳丽达,忙问:“看见你爸爸了吗?”
丽达说:“刚才他到我房里,亲了亲小孩儿,后来见他进餐室的里套间去了。”
这个套间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平时根本没人去。现在餐室的门掩关着,“高岗去那里干什么?”李力群顿时感到不妙,赶紧去拉开餐室的门。这是餐室的西门,东门上着锁,没有开。只见门里把手上系着一条很长的绳子,高岗手里攥着绳子的一端,猫着腰,躲藏在东门边上的墙角里。他一见李力群开门进来,便站起身来。李力群强装陪笑说:“你这是干啥?这么大的人,还藏猫猫?”高岗很尴尬,一边喃喃说:“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讪讪地坐到餐桌边。
李力群见高岗脸色苍白,样子很激动,便坐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了?”高岗沉默不语。这时,他的长子高老虎听丽达讲了高岗的反常现象,也急忙过来,进了餐室。
等高岗稍平静后,李力群开始向他讲去习仲勋那里的情况。高岗神色茫然,似听非听,一面点头,一面说:“你马上去找师哲,看看他那里怎么样。”李只好悄声叮嘱老虎:千万不要离开。然后下楼。
高岗见老虎还站在那里,就对他说:“你去把小张(服务员)找来。”
小张一进来,高岗到隔壁办公室把两封信交给他,说:“不要交秘书了,直接给王兴悦(机要通讯员),马上送出去。”小张随即下楼。这时,只有高老虎和高岗在一起。
李力群下楼来,向我们讲了找高的情况,大家觉得形势严重,他是在找行动的适当办法,现在更不能离人,要李力群赶快上去,就说电话联系,师哲不在。
李力群正要上楼,小张进了秘书办公室,把两封信交给我,说了情况。我叫小张马上上楼,就说信已交王兴悦送出。叮嘱他千万别离开。
我们三人一看这两封信,见信封上沾着斑斑血迹,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信是给谁的,一致同意马上拆阅。先拆厚的,给刘少奇的那封,里面没有信纸,只装着给毛主席的信。再拆给周总理的信,是一封托孤遗书!
这时,小张又被支使下来,说首长要把信追回,不忙寄出去。显然,这是高岗有意把小张支开,并非真要追回信件,因为王兴悦骑摩托车出去,是追不回来的。大家感到情况十分紧急,必须把问题挑开,制止高岗自杀行为。
于是,我、小董和李力群三人跑在头里,小张紧跟在后,匆匆向楼上奔去。白俊杰、矫洪良等见状,也感到要出大事,紧跟着跑上楼。
这时,已是下午1点多,包括高岗在内,大家都还没有吃饭。
我跑在最前面,一进餐室,就一边激动得落泪,一边举着信说:“我犯了错误,拆了你这两封信。但是,你绝不能这样做呀,不能呀!”说着,我抢步上前,站到高岗的坐椅边(餐桌西边南面第一张椅子)。高岗先是一惊,接着就说:“不啦,不啦!”“烧掉吧,烧掉吧!”说着,他站起身,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原先坐的位子上,自己坐到左边第二把椅子上。
小董和李力群等紧跟着进了餐室,站在餐桌对面紧张地看着我们,高岗让他们二人把信烧掉。他们从我手里接过信件,走到壁炉前烧信。
我仍很激动,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你千万不要自杀呀!”
他说:“不啦,不啦。”他一面用右手轻轻拍着我的左肩,一面催董、李赶快把信烧掉。
这时,我和高岗并排坐着,面对壁炉,看董、李二人在壁炉前烧信,信纸在燃烧,发出轻微的声音。高老虎、白俊杰、小张等都站在餐室西北角的门口。整个餐室内外,安安静静,没有声息。
就在这时,高岗突然从右边裤兜掏出手枪,迅速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右太阳穴,扣动扳机,“砰”的一响,餐室内外的人都惊呆了!在这一瞬间,包括高岗自己在内,全都确信:高岗的头颅准被打了个窟窿,完了!高岗一松手,枪掉到地上,身体也不自觉地倾倒下去。
我虽然心有戒备,但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当突然发觉他掏枪、举枪时,我本能地侧转身,伸出右手去阻挡。就在高岗扣响扳机的瞬间,我用右手向上搪了一下他的臂肘。枪响了,子弹向斜上方飞去,打在后面墙上。
在枪响和高岗倒下的瞬间,我确实以为他中弹了,下意识地一面大喊:“快打电话,快打电话!”一面抱住他,一起双双倒在地毯上。
高岗被我死死抱着,仰面朝天地压在我身上,很快清醒过来。他看见手枪掉落在后侧地毯上,拼力挣扎着去捡枪。此时我也看见枪离得不远,就在左前方二三尺地方。他越是拼力挣扎,我越是拼力紧紧抱住不放。他虽然压着我,但被我紧抱着双臂和胸部,使他的上臂不能转动。要去捡枪,必须挣脱我向左侧转身。因此,他只得靠双脚着力撑着地毯,用力把两人的躯体同时向左侧转动,而我则竭力顶住,阻止他。尽管我比他年轻14岁,可是力气远不如他,加上他压在我身上,我的双腿使不上劲,因此,阻拦不住他向手枪靠近。经过短暂剧烈的挣扎,他终于把手枪抓在左手中。如果手枪被转到他的右手,问题就严重了,肯定又会开枪,不只是打了他自己,还可能打了我或别的人。我急忙大喊:“快,快,快把枪夺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此时,人们从枪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明白了形势的严峻。随着我的喊声,小董、李力群从对面壁炉前跑过来,高老虎、白俊杰等从门口跑过来,有的抓住高岗右手,有的抓他的左手,更有使劲掰开高岗左手手指的,而高岗仍被我紧紧抱住,仰面躺在我身上,奋力挣扎着,一声也不吭。经过大家的齐心努力,终于把枪夺了下来。白俊杰马上把枪膛里的子弹和弹夹退出来,把枪放入衣袋。高老虎、白俊杰、董文彬他们力气大,在夺枪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没有他们和其他人的协同合力,任何一个人是很难把枪夺下来的。
我在情急之下喊“快打电话”,这话很不明确,叫谁去打?打给谁?说什么?当时,谁也没理会,也无法执行。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向上面报告高岗自杀这件事,还是向医院求助来人抢救?可是,这句话,在很快清醒过来的高岗头脑中引起了很大的惊恐。枪一夺下,他马上瘫软。大家把我们两个扶起来,送到隔壁办公室去休息。高岗一边走,一边说:“赵秘书叫人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来人把我带走了。”在沙发里坐下之后,他还这么不停嘟囔着。大家一再说没人打电话,他仍将信将疑,喃喃不停,有点神经质。
从我们上楼揭盖子、烧信、开枪、夺枪,到坐下休息,从极度紧张、惊险到表面安静,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半个钟头,高岗在办公室坐下的时候,是下午1点45分。
这时候,安志文来了。他曾是高岗的秘书,当时是国家计委的专职委员,是高岗信得过的助手。他对高岗,对高岗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到高岗家里来,穿堂入室,楼上楼下,都自由随便。这次,他从楼下找到楼上,找到办公室,推开门一看,这么多人都在那里,非常惊讶:“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志文听明白了,十分气恼又带有惋惜地批评高岗:“你怎么搞的嘛!”高岗答非所问地对志文说:“赵秘书叫打电话了,很快就来人把我带走了。”
安志文啼笑皆非,查问到底打了电话没有?大家一再说,没有人打电话。安志文向大家郑重交代:“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谁也不要对外人说。”
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响起,把高岗吓了一跳。这是中央领导同志的专用电话。高岗慌慌张张,颤颤巍巍走过去,无力地依着桌边,拿起话筒,有气无力地:“喂?……”
话筒里传来周恩来总理的声音:“高岗同志,今天下午的会,你能参加吗?”高岗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用乞求的眼光,直望着安志文,不知如何回答。
安志文轻声说:“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假。”
高岗木讷地对着话筒复述了一遍。
总理说:“那好,以后把大家的发言记录给你看吧。”高岗放下话筒,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又瘫坐在沙发里。
这时已是下午2点45分。
安志文站起身来,对高岗说:“该好好休息了,可不要再胡来!”又对大家说:“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各自坚守工作岗位,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于是,李力群和张自信扶着高岗去卧室休息,高老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我和安志文、小董、白俊杰等都纷纷下楼,各自去办理自己的事情。
下得楼来,一进办公室,安志文立即把门关好,低声说:“这是件大事,不能隐瞒,一定要向中央报告!”我和小董点头称是。
我对小董说:“我坐志文的车 ...
(摘自《《百年潮》,200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