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闪的红星》,曾迷住了一代人。
文学教育是有限度的,有些部分是可教的,有些东西则不可教。好的作品浑然一体,不能随意拆解,生吞活剥,瞎子摸象,断章取义。
前几天,我把女儿的中学语文课本全部要过来,集中浏览了一番。单看目录,全是名家名篇,很少有陌生的面孔,视觉冲击效果很强,挺震人的,令人肃然。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进入教材的正式课文总数大约有三百五六十篇的样子,这还不包括初中课本里也正式列入目录的“课外读物”,这部分也有一百篇以上。从数量上看是非常可观了。内容也显然是文学作品占了压倒优势,古今中外、各种体裁样式面面俱到,剂量很重,搭配也应该是合理的。单看高中的课本,它的“前言说明”中写得分明,说高一是以古代散文为主,高二全部是文学作品,高三的文学作品也占到了三分之二;说全套高中语文教材编排的文学作品占总数的60%。在我看来,这个比重其实还要高,因为有些篇目就要看你取它的什么特征怎样归类了。所以从文学的角度看,我认为这套教材编得不错,文学价值较高,成色很足,简直可以称之为文学读本了。
同时,我也就有了疑问,有了担心。像我的女儿这般年龄,这样还满脸稚气的“新新人类”们,他们究竟能消受多少呢?当然这还是次要的,更可疑的他们的老师们,包括那些最普通的学校里最普通和最平凡的语文老师们,要知道这个数字是庞大的――他们,到底能教出多少,又怎样教呢?比如高中第五册,也就是高三上学期使用的课本,其中的第四单元集中讲“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共四篇,分别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贝克特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第一幕和马尔克斯的长篇名著《百年孤独》第一章。先不说教的方法、教的效果;最起码,我们的中学老师们有多少读过这些全本的原著?要知道中学七年几百篇课文里,许多都是从大部分里选取的一个小的部分,《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等很多;如果连原著都不能读完,又怎么能够作整体的把握?作准确的理解?又教给学生些什么呢?当然,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要求他有大量的阅读和储备,有好的文学修养和功底,什么都要能讲,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古代的、外国的、传统的、现代的,而且什么都要讲好,还要能够指导各种各样的写作,这确实是要求很高的,确实难,但既然你是老师,是先生,要“传道授业解惑”,确实又不能够打折扣。所以,执教者的资质怎样,水平如何,能否称职,是非常重要的,也是一个关键。我这次看中学课文目录,思考一下文学教育的问题,感到有不少困惑、费解。教材是好的,现在的孩子各方面条件都比较优良,在不断提高,可教育的结果为什么就难尽人意呢?套用一个有名的句式,可以说“吃的是奶,挤出来的是水。”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症结何在?真令人深思。
我认为还是要有文学教育的。好像以前不大这样提、不这样强调,所以“语文”的文学部分就被淡化了,只剩下工具性的实用功能。其实在一个人一入学的时候就开始接受“文学教育”了,最边缘、最浅显的接触文学最基本的元素,识字、词意、背诵诗文,由少到多,由浅入深,文学教育在不断加量,像前面提到的中学情形,到了大学更专门化成为文学系、文学院了。所以语文教学实际上是在不断地呈现为文学教育。但文学教育是有限度的,可以说有些部分是可教的,而有些东西则不可教,弄不好会适得其反。工具性的、技术层面的东西,基础的、知识的东西当然可以教,文学史、文学体裁,常见的一般的“范本”模样和起码的常用方法、技巧等等。比如中学讲到的几百部作品、大量的作家等等,无疑是一份很丰富、很可观的知识,是属于“文学”范畴的。这些东西相对而言好把握、好操作,规范、条理,可以理出教条,答案也相对地固定;考试出题、批卷子也好办,选择题,涂涂抹抹,打“ ”打“ ”就行,文盲也能蒙对一半,批卷子用电脑,准确高效,一切都有标准答案。现行体制下中学文学教育给人的印象大致如此。
因为是应试教育,所以到了高中阶段,语文教学越加显得尴尬。一切都要在考试中见分晓,而且越来越逼近的也许是一生中最关键的高考。那么就别玩虚的吧,咱直奔那些有用的答案好了。这时候,师生会很容易达成一致,自动靠拢起来,高度默契,甚至具有共课的意味。因为目标是一致的,你要考上大学,最好是理想的大学;我作为老师,不仅有这个责任和义务,而且还有升学率、评职称、评优秀,还有奖呀惩呀诸多的附加动力。那么就实打实地来,严格按讲义来,照本宣科,死记硬背;这一篇的训练重点是人物形象和语言,那一篇是主题思想、艺术技巧,等等;只要是在出题的范畴之内活动,只要完成被指定的任务就行了。应试教育首先培养了一批教书匠、估题师,而正是这样的先生们才出成熟,尽管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往往是高分低能。像这样的基本教法,难免弄巧成拙,言不及义,与文学无关;对于真正好的文学作品,不仅是不负责任的曲解和误会,而且是伤害,是糟蹋,是破坏。文学最主要的、内质的部分是不可教的,只能感觉、意会,难以言传。韵味,意境,或者朦胧、含蕴、空灵的艺术魅力,诗意、灵气,这些东西确实是有些神秘,复杂难言,说不清道不明的,怎么会万人同感,有什么标准答案呢?好的作品浑然一体,不能随意拆解,生吞活剥,瞎子摸象,断章取义。还记得80年代风行一时的《文学描写辞典》之类的书,我最初看到的时候觉得新鲜,想当然地以为必是精华荟萃之书,一段一段全是华彩乐章,就买了。它把肖像描写、风景描写、心理描写等等,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又细分,比如春夏秋冬的、风霜雪雨的,山呀海呀的,等等,全是从名著里抠下来剜下来的,不能说不精彩,但你看着这些文字就是找不着感觉,它呆板,是死标本,味同嚼蜡,不明其义。这也就是说明,好的句子好的段落,只能活在那本书里那个特定的地方,只能是镶嵌固定在那个位置上,一旦剥离开母体也就失去了意义。我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用现行的这种教法――什么主题思想、时代背景、段落大意、艺术技巧等等的一套――来教授《百年孤独》第一章会是个什么结果。考些什么问题?标准答案怎样归纳?但愿学生们不会如入雾中,摸不着头脑,甚至是起了反感,避而远之,再也没有兴趣重拾《百年孤独》。这样讨论下来,问题也就比较清楚了。在应试教育体制的规定和要求之下,所谓的文学教育与文学本身并未真正切中,实质上是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对文学作品做解剖手术,把文学条理、简化为可教可考的ABC,让电脑来机械地评定一个人的文学程度,真有点像文不对题的滑稽游戏,让人哭笑不得。可怕的是,不知有多少干净如纸的心灵就这样被误导了,被欺骗了,信以为真,“皇帝的新衣真好看”,这就是“文学”!岂不哀哉。
我想起大约是上小学五年级时的一次感受。那时候每天的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很多同学都找借口请假回家去了,班主任是教语文的,是个“民办教师”。他就用这节课给学生们念《闪闪的红星》,虽然并未强调同学们都听,但连最调皮的学生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被吸引住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场景,谁的姿势,谁的神气,谁的声响,都还记得。我相信很多同学都会记得那些个自由活动课。没有分析,没有讲解,就是本村这个老师用大土话一字一句地念,学生们全神贯注地听。但这些几乎从未接触过什么文学作品、更不知“文学”为何义的山村孩子,却神奇地被抓住了,一个个情不自禁地进入了一种境界,进入感动,如痴如醉,眉飞色舞……20多年过去了,奇怪的倒是这些单调的阅读反而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感觉,还有那些离开了课堂离开了书本之外读到的书,也总是这些书籍让人记得清楚和长久。相反,那么多年在课堂上正式学过的那么多的课文却纷纷了记忆,速忘速朽了,留下的只是一片一片的空白。假设一下,如果当年也用正规教法在课堂上正式讲,那《闪闪的红星》还会这么长久地在记忆中闪烁吗?恐怕也会因为被折腾得不明不白没滋没味而早被淡忘了。文学教育不能强加于人,不能来武的动硬的。你可以强迫大脑死记硬背,但却无法命令心的感动。数学等等是需要用脑的,而文学却是需要用心的。沉浸融入进去,感受,领悟,形成个人的看法、主见,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说到底,一个人接受文学教育,提高读写能力,提高文学的素质、修养和水平,主要的还是要凭靠自己的作为。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但事实上仍然是行不通的。“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试成了目的,分数是最高追求,一切最最为了应付考试,考个高分。现在的孩子从懂事上学开始就植入了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就连学习艺术特长、争光优秀学生干部等等活动也都私存了一份在升学时得到加分的指望。说来奇怪,现在各种各样的考试特别多,方方面面各行各业都充牛着,简直就是一个考试的社会、考试的时代了。一个人要不断地应付考试,不断增加毕业证书,学历就有好几个,就业要面试和笔试,如果从政就要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党校、各种培训都要考试,平时还不时地插进个紧急考试,什么环保知识、普法问卷答题等等,微机、外语都要考试,下岗了再就业还要考试,应接不暇,证书一大摞,五花八门,非常热闹。这造成了一种虚假的景象,看上去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是多么公平、严格、理性、有序、文明、繁荣,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都心知肚明。这些考试大多与真才实学无关,与实际需要无关。形式与内容、手段与目的是错位的、脱节的,是两回事。证书再多不一定管用,不一定能证明什么,怕是只能证明贬值。被贬还是自贬呢?前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题目就很刺激,触目惊心:《实行未就业大学生失业登记》,是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发布的消息。一个大学生寒窗苦读十几年,高昂学费好几万,毕业出来是不容易的,可就这样拿着崭新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以及别的证书,一出校门就失业了!像今年,高校毕业生总数达到了212万,可想而知“失业”的大学生人数会是多么惊人!教育与社会,供与求等等,令人深思的问题很多。所以我们这些外行来讨论教育问题,并非是小题大做,实在是为严峻所迫,也还仅只是触及了冰山一角。
(摘自《边缘的声音》,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2月版,定价:1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