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散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机村小广场中央哭泣,他的绰号是兔子。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免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虚
兔子死前,机村中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
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恩波。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伤压弯,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恩波仇恨的双眼盯着他。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子,才备受孤立,以致受到这天大的冤屈。
机村的人们对他娘俩并不好,格拉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也恨自己的母亲桑丹,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才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故乡。因此,看到村子里还俗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亲近与温暖。
格拉曾想像过那个还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亲。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尔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风的兔子。恩波家是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格拉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用恩波的家的午餐。
“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时间一长,格拉真是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闻。兔子长得很快,跟着格拉满村子跑。兔子自从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带我出来玩。”
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忍受,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
有一天在睡梦中,他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耳边母亲一声头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
格拉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在他头顶上炸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他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
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一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剩下格拉一个人惊魂未定,浑身作痛,躺在村外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
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出门远行了。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
他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门,对家里人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恩波喝醉了,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恩波很费劲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可是,格拉母子死在路上了,他们无处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机村来了。”
恩波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儿子冰凉的小手牵起来,走到格拉家小屋跟前,恩波只是听到桑丹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然后,响起了格拉的哭声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来了。”兔子说。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带来了一点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歉疚的心情。这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迟迟没有下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也迟迟没有敲响,散开的人群都从不同的地方关注着那两间整个机村最低矮简陋的偏房。
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格拉没有看见兔子。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还有人开玩笑说:
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大人们散去时,一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却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格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但是,当他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
“嘿!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回到家里,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搂着他,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这样连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的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并不在现场。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格拉扔鞭炮炸伤了兔子的谣言好像也止息了。虽然说,格拉还会有意无意地听到兔子伤势起伏的消息。但过几天,兔子将死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村,人们只是叹息一声,说:“他的罪遭完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的在机村传开的同时,那个谣言又复活了。人们不说兔子要死了,而是说,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终于叫那个妖怪生的小杂种害死了。机村在唱着散布怀疑与仇恨的歌。
格拉来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脸来,看见恩波正目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强了。他绝望地对着上面说:“恩波叔叔,他们说的是假话,你晓得他们说的是假话!”恩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整个村子冷漠了,没有人听格拉母子申辨,桑丹因此而疯癫。格拉遁入林中。过了好几年,他认为仇恨消失了,他要回村看母亲,他这才发现自己是魂魄。
天火
几年后,巫师多吉因放火烧荒多次被捕。他知道辨析风向,护佑机村人放火烧荒,烧出一个丰美牧场。每次,警察不得不把他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后将他放了出来。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但多吉仍然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每次,他被关进监房里,都对监狱里的犯人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但他这次却在监牢里一直呆到了春天。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他被推到台前。这时他感到害怕了,是因为看到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罪名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
这一天,他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犯人每两个被押上一辆卡车,车厢两边贴上了鲜红的标语,刚写上的大字墨汁淋漓。车队沿着顺河而建的街道往县城中心开。然后,宣判就开始了。多吉不太懂汉语,但他听到了一些很严重的词:反革命、反动、打倒、消灭、死刑。车队没有开回监狱,而是向着野外开去了。
多吉被揪着领口推到公路边的悬崖上,一个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双脚悬空,惊叫出声,脑子里也是轰然一声,暖乎乎的尿正在裤子里流淌。他怒吼一声,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消失在河水中。
这天,也是机村大火燃起来的第一天。
机村的领头人、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候犯病了。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往公社所在地去了。走到河边,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说:“我看见多吉了!”
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他又问,“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那些人回答说:“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
格桑旺堆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他并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第三天,远处的大火已经烧得更厉害了。机村和许多群山环抱的村庄一样,非常容易被火老鸹引燃。格桑旺堆赶回村子,看到果然没有人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现在大危险越来越逼近了,大家却在开会,格桑旺堆皱了皱眉头。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抓到一只火老鸹。他提高了嗓门:“乡亲们,这个,才是眼下我们最要操心的!”然而,民兵排长索波却带着年轻人的队伍往村外去了。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他还是放心不下。回到村子,他敲开了江村贡布喇嘛家的门,请喇嘛给多吉治病。
一夜之间,大火就越过了大河,从东岸烧到了西岸。很快,一队队整齐的队伍就唱着歌,或者乘车,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点去了。但这上万人的救火大军并没有开进森林,而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到没有失火的大河这一边,沿着公路一线展开,眺望对岸的大火,并且开会。会议都只有一个目的:把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在纵火嫌疑犯之列。
老魏希望能找到多吉,“只有他最知道山风的方向。”但老魏挨了造反派两个重重的耳光。
火焰升上去,升上去,那毁灭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这个动乱时代人们狂躁的内心取得共振。人们禁不住为那狂欢一般的升腾发出了欢呼!
最初的几个火点,被奋不顾身冲上去的人们扑灭了。但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多数人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真正的勇士都倒下了,老魏也躺在这些人中间,好几双手同时伸了来摇晃着他:“现在该怎么办?”他无奈地摇摇头:“还能怎么办,不要管我,大家逃命吧。”
黄昏时分,几千人队伍开进了机村。大火就在河的两岸继续猛烈燃烧。
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进逼的大火,因为这数千人人搭建许多帐篷时所形成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
晚饭过后,同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一直到电影散场,远处的天际仍然被大火烧得彤红一片。但人们并不紧张,纷纷传说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的金鸭子,护佑着机村的绿水青山。
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风压住火的时候,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注工程师出来了。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
但是,这几天,村子里就有传言起来,把这自然之力说成是巫师多吉的功劳。说他跳河没死,而是逃回村子里来了。是他不断作法,唤来北风神,把火头压倒了。
山里,多吉紧抓住江村贡布喇嘛的胸襟,眼睛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说:“我只求你,用你的医术,让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风把那火全部压灭。是我唤来的风啊!”多吉死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江村贡布被抓起来,他说,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
多少年后,机村人还在传说,多吉一死,风就转向了。
大火与天相接。大火是真正要烧过来了。已经变成了个巨大营地的机村像一个炸了营的蜂巢。
江村贡布长笑一声,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开会!开会!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黑夜里,带队伍上山。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了也逃不出来。整个机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荡荡的帐篷,和一些老弱妇幼了。
开了那么多的会,并未从芸芸众生身上激发出来传说中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力量。一队队开上山的人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拼命干了一个晚上,大家明白要抢在大火前面开出一条防火道来,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机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了一个姓汪的工程师。央金和汪工程师潜入了树林,树林暗无天日,不辨东西。这巨大的寂静让他们一下止住了脚步!他们看到了一大片湖水,是的,这就是那个传说栖止着一对金野鸭的色嫫措,那个神湖。汪工程师从工装口袋里掏出笔,很快写下一篇字交给央金:“现在,我要交给你一件任务,赶快下去,找到老魏,他明白该怎么做。”
老魏读那信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问:“哪个地方真有一个湖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下令说:“好,那就依汪工程师的建议,炸了它!兵来将挡,火来水淹!”
格桑旺堆嗫嚅半响:“不能炸啊,那是机村的风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这湖没有了,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没有了。”但没人理他。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湖到山坡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岗。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里,有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定价: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