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对每一个莘莘学子来说,是一个称得上收获的季节。三年间李新在这个季节里两次取得了他的收获:初中毕业时,他收到了令村里人极其羡慕的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高中毕业时,他收到了全村历史上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
2000年8月
2000年8月,15岁的李新初中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在李新家世代生活的小山村,这可是要摆酒庆贺的大事。亲朋好友、村里乡亲都纷纷赶到李新家道贺,但李新踌躇了很久,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放弃师范学校,继续读高中!李新的家位于贵州凯里一个非常贫穷的小山村,这里人均年收入不足400元,父母靠几亩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也艰难地支撑着李新和弟弟读书的梦想。乡亲们无法理解李新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可以离土离乡,可以彻底改变农民身份的机会,而不切实际地选择了高中。
李新:他们说我这样的决定太奢侈了。而且对我的父母来说,意味着他们马上要开始攒钱,对我们全家来说,也意味着非常非常困难的(生活)要来临了。
李新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是因为“文革”而中断了他的大学梦。父亲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出息,因此李新上高中的决定一下,他就决定不再摆酒庆祝。随即,他和李新的母亲一起打点行囊启程了。因为对这对中年农村夫妇来说,到异乡去打工,是他们唯一能想出的可能供儿子上完高中去读大学的办法。
一家人虽然天各一方,但为着同一个梦想打拼,让他们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然而一系列难以想象的变故发生了。
2002年2月14日,李新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发自广西的电报。
李新:我拿起电报一看,电报上写了几个字:“因为车祸,你母亲身亡。”当时,我都不敢相信,我没回宿舍,就直接从教室准备回家,回家路上,我眼泪一直流。
陈晓楠:虽然母亲遭遇的是意外的车祸,可是李新始终坚持认为,这全是自己的过错,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给他挣高中的学费,像母亲这样一个年近半百的农村妇女,绝不会远走他乡。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一个月后,李新年近六旬的父亲一个人又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李新和弟弟把父亲送到了车站,看着父亲扛着行李艰难地爬上火车的身影,李新心如刀割。
李新母亲的死,似乎更加坚定了父亲一定要让儿子考上大学的决心。但是父亲年龄太大,他只能找到一些脏活、累话。虽然他拼命地打工,但是所挣的钱还是杯水车薪。李新知道,年迈的父亲已经越来越难以为继,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但是为了死去的母亲,为了对自己给予了无限期望的父亲,也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李新最终还是选择了坚持。2002年,李新的父亲为了多挣点钱,回到家乡找人合伙挖沙赚钱。
坚持到高考的那一天,然后申请助学贷款,成了父子俩共同的目标。李新的父亲起早贪黑地干,算着日子地过,希望这一天能够早一点儿到来。但是这一天,李新的父亲却永远都没有能够看到!
李新:那天好像很早,我们还没起床,我爸就去挖沙子去了。他才出去十多分钟吧,就来了几个人,说你们快起床了,你爸不行了。我和弟弟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我爸尸体从那沙子堆里拉出来了,他头已经被砸烂了。当时我弟和我好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已经哭不出来了。
父亲去世几天后,银行找到了李新,告诉他银行里还有父亲两千元的贷款,希望他能及时还上。李新此时才知道,为了他和弟弟的高中学费,父亲向亲友东拼西凑还是没能凑齐,所以又想到了贷款。这两千块钱的贷款成为了父亲留给李新的全部遗产。
李新:爸爸死了,我们这书不用读了。以后没谁管我们了,只能靠我们自己。
就在办完父亲的丧事,李新和弟弟打算退学的时候,他们的叔叔找到他们说,父母为了他们兄弟俩读书,不到一年先后都走了。就这样不读了,怎么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双亲。不管有多难,就是砸锅卖铁,这个学也一定要上。在叔叔全力的帮助下,李新艰难地完成了高中学业。
2003年8月,李新考取了河南某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喜悦,5050这个近乎天文数字的学费让他再次想到了辍学。面对几千元高昂的学费,叔叔也一筹莫展。失去父母的李新尽管不甘心,还是做好了外出打工的准备。村里人无奈地看着李新考上了大学却因为没钱而要放弃,便给李新出了一个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主意:乞讨!
李新:他们一说出来,我根本就没法接受。这个尊严再怎么也是最重要的。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服气,太不甘心了。还剩下一个多月的时候,我就做出决定去乞讨了。
然后真正走上街头向别人乞讨,对于李新来说比做出乞讨的决定更加的艰难,梦想、尊严、人生的天平在这里发生着激烈的摇摆。虽然李新清楚地知道,靠打工想要在短期内筹到学费是权本不可能的事,对他来说乞讨是能支撑他上学的唯一办法。想到他们那个均年收入不足400元的小山村,想到年迈的父母背着行囊艰难地爬上火车出外打工的身影,他觉得周围的世界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人群中,李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但同时似乎也更加坚定了他上大学的决心。几天后,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已经漫无目的地“逛”了好几天的李新,终于决定抛开一切,开始乞讨!
2003年8月
2003年8月2日,重庆。
李新找了一个人少、偏僻的街道,把那一张已经写了好几天,但揣在怀里一直都不敢使用的求助信铺到了地上,艰难地蹲了下去。
李新: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个时候就觉得,做个人很难做。当时自己蹲在那儿,眼泪就不断不断地流。这样上学付出的代价太高,不知道值不值得。
李新说,一个人蹲在那条偏僻的小街,虽然很少有人来看他的海报,但是他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他似的。他不敢抬头,脑海里一片空白,周围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迷离,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魇。他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而爸爸妈妈的身影却不停地在眼前浮现,他的心在滴血。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如此艰难。无法承受乞讨时那种痛苦的煎熬,李新想到了放弃,但是第二天他还是来到了街上。有了最痛苦的第一次,接下来的第二次似乎就有点身不由己了。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李新低着头蹲在求助书的旁边,他不再想面子,不再想尊严,他要抛开一切一想起就让自己痛苦的“私心杂念”,他想尽快地要到钱,然后逃离这座城市。但是内心的痛苦和矛盾,还是始终形影不离地跟随着,纠缠着他,让他无处藏身。
李新:但是到后来我好像有点习惯了,每天早上到街上去看,哪个地方有人,然后就准备到什么地方摆。反正心里还是在矛盾,不过少了一点。巴不得这时间赶快过去,赶快凑点钱,然后回去。
乞讨书及收到的钱
陈晓楠:当时你在街上看到有别的乞丐吗,乞讨的人?
李新:有,有的都是一些残疾的,或者是一些很幼小的,还有一些老的。
陈晓楠:你那会儿觉得你跟他们……
李新:(我)跟他们不一样,因为我是有劳动能力的,我觉得我要那个钱好像是不应该。二十多天,一共要了一千多一点点,时间也快到了,我在那里受那种心理折磨也够多了。
在重庆乞讨了二十多天,2003年8月25日,李新失望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到达凯里后,他就直接赶到弟弟就读的中学,把乞讨来的400元钱交给了弟弟,叫他用这钱交新学期的学费。而李新自己则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当地的信用社,虽然离五千还差一些,但所幸的是信用社还贷给他了三千元钱。怀揣着辛辛苦苦借来的钱,李新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去往河南的火车。在第一个学期中,他的学校并没有逼着他马上还欠下的钱,也并没有给他一个非常明确的期限,可是他依然寝食难眠,此时助学贷款成了他能够上大学的唯一希望。但助学贷款迟迟批不下来,欠下学校的近三千元钱和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生活费又从哪里来?还来不及去体会新鲜的大学生活,钱的问题就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李新的心头,时时刻刻地纠缠着他。李新多次想到了辍学,但是经历了如此多的煎熬、折磨才好不容易走进了大学校门的他,看着周围无忧无虑的同学,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李新说,那时候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但对失去了父母的李新来说,他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绝望中,李新又无奈地想到了乞讨!2004年寒假,李新南下深圳,再次乞讨。
李新:还没进学校或者进学校之后都想过不读了。我去乞讨冲着就是大一的学费。到了大学然后再看学校有没有贷款或者减免,如果没有的话,就算我白上了这个大一,其他的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果要我一直乞讨读完这大学,我想我是读不完了。
和李新的交谈中,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努力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理由,但每当这些能让他内心稍许释怀的理由出现,他又会不自觉地用另一个理由把它推翻。比如他一会儿觉得为了改变命运,暂时放下尊严也可以说得通,但一会儿又觉得无论怎样都不能没有骨气,这无疑是人生一个很大的污点;一会儿觉得其实不上大学的人有很多,自己再怎么着也不能伸手要钱,但随即他又想如果人们知道了他是真的想上学而不是欺骗,或许也应该理解他,不应该把他和普通的乞丐混为一谈,就这样,他的理由被一次次建立起来,然后又一次次被推翻,再建立起来,再被推翻,因此到最后,似乎李新仍然没有给出任何一个坚定的答案。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起起落落之间,我知道我面前的这个18岁的年轻人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为惨烈一次自己对自己的讨伐,自己对自己的战争。
李新虽然少了一点犹豫挣扎,但是乞讨的痛还是一样深深地折磨着他,跟随着他。为了让人们相信他的故事,李新把自己的学生证放在了身前。李新每天都上街乞讨,甚至春节都是在大街上度过的,但是在深圳乞讨了二十多天,他只要到了一千多块钱,这些钱仅够他新学期的生活费用,欠学校的近三千元钱和新学期五千多元学费还是根本没有着落。眼看寒假就要结束,李新只好无奈地回到了学校。他利用课余时间出外四处寻找打工的机会,希望能解决一点问题,但是由于大一的课程紧,并且自己还没有学到什么专业的技能,适合的工作一直都找不到。后来,李新在老师的帮助下,才在学校的餐厅找到了一份只管吃饭不给钱的收拾餐桌的活。
李新:我来这个学校这段时间,靠的全部是我乞讨来的钱。这钱好像不知道怎么花,有时候,花这个钱好像是一种耻辱,很难受。如果有人能够借我钱的话,那该多好,借的和给的不一样。
李新摆着学生证在深圳乞讨的事,有人打电话去学校核实,学校最终还是知道了。
李新:他们对我这样的做法有点不满,肯定要损害学校一点声誉。我怕学校的老师看不起我。也怕同学们看不起。
陈晓楠:你觉得会吗?
李新:应该,这种做法的确是一种很无能的表现,很堕落的。自己很后悔去做那事。
陈晓楠:可是你没别的办法的时候,你这样坚持上学是个错误吗?
李新:我觉得坚持上学不错,错就是不应该去乞讨。这毕竟好像没有骨气的一种做法。
2004年8月
李新:现在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两百二三。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和学习费用要1000左右。学费每年要5050元。
陈晓楠:你想过这六七千块钱怎么办吗?
李新:首先想的就是贷款。贷不到有可能就不上学了,我也有这个准备。
李新已经做好了辍学的准备,因为为了上学他暂时放下了尊严两次乞讨,要叫他长久地放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李说他不可能再次去乞讨了。李新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弟弟在叔叔有限的资助下继续着高中的学业。李新知道弟弟无依无靠一个人在县城读书的艰难,弟弟是他最大的心病。李新说如果自己辍学了,就去南方打工,供弟弟读高中,上大学。不管有多苦多累,他一定会让弟弟圆了爸爸和他自己的大学梦。
陈晓楠:你弟弟面临考大学,听说他的学习也不错?如果他真的也考上大学的话,怎么办?
李新:是啊,这个我也经常在想,我弟弟上大学了,我可能差不多工作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供他上学。但是毕竟还差一年,他上大学我还没毕业,当时我选择上大学的时候,我弟弟说,你已经考上大学了,我去打工,休学一年,然后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以后再来读。我说这样不行,因为毕竟还他小。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就想我不读书了,可是我弟弟他不可能不读,他应该继续在学校。现在还是觉得迷茫。
陈晓楠:在对李新采访的几个小时当中,我一直在问我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因为我们回忆的是那样一段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的经历,是他心理最深刻的痛,。为了保护李新,你们始终没有看到他的面孔和表情,不过其实我虽然面对着他,大多数时间李新也没有看我的眼神。我们坐在水边,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水面,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心事都讲给那一面湖水听。
(摘自《冷暖人生》,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年4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