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犹太人纪念纳粹大屠杀,都是一次心灵阵痛的过程――为犹太人历史上的悲剧遭遇,更为我们纪念活动中的种种缺陷。我在南京完成了大学学业,南京的一些纪念细节却让我耿耿于怀。向犹太人学习吧!他们深入民族
骨髓的纪念,与我们某些人对历史的淡忘,是何等鲜明的对比。当我们在指责其他人遗忘历史的时候,我们是否又真正记住了过去?
对犹太人来说,60年前发生在欧洲的纳粹大屠杀,是两千年民族苦难中最难以抹灭的伤痕。历史不容忘记。每年,以色列全国都要举行纪念活动,哀悼惨遭纳粹屠戮的600万亡灵。这种深入民族骨髓的纪念,让人震撼,也对有类似苦难历史的我们中华民族有重要借鉴意义。
对南京大屠杀纪念的失望
但让我感到失望的是,2003年12月,通过房东刚给我装好的卫星电视,收看到了江苏卫视有关南京大屠杀纪念的新闻和画面,夹杂在其他林林总总的社会新闻中,其纪念活动之轻、民众态度之淡漠,让人感叹!
听着从东耶路撒冷传来的教堂钟声,我强忍住内心的激愤,写了一篇小文。本拟发给江苏本地报纸,也算我一个海外游子对于如何爱国的看法。后来应《国际先驱导报》几位同仁之约,文章交给了他们。
我本想这不过区区一己之感叹,在现在的中国,到处是朝钱看的时代大潮,究竟又有几人会关心,或真正关心历史和过去,尤其是国人颇为忌讳的历史疮疤?
不想,《国际先驱导报》几位朋友见了这篇小文,觉得很好,至少很有针对性和启发性。后来,文章从原定要上的言论版面,提到了头版,又被作为社论发出。
文章发出后,立刻又被包括《南方都市报》等多家媒体转载。新浪网也将该文列在显著位置,网友纷纷留言,为世态感叹,为纪念活动献策。新华社则将该文评为社级好稿。
刊载此文如下,作为我探究犹太人如何纪念大屠杀的一个引子。
南京大屠杀纪念中的不足
12月13日,南京全城鸣笛纪念南京大屠杀,看到电视画面上参加纪念活动的各界人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感痛于历史的沉重和民族的苦难。
同时,作为一个常驻耶路撒冷记者,对照以色列纪念犹太人被纳粹大屠杀的活动,我也为南京纪念活动的不足感到遗憾。
从电视画面上,我看到,在整个南京鸣笛过程中,许多人自始至终嘻嘻哈哈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这在以色列是难以想象的。在每年的大屠杀纪念日(也叫燔祭日),当天上午十时,以色列全国鸣笛两分钟,在这两分钟内,国民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动,学校里所有学生起立默哀,军人持枪脱帽肃立,车辆停止运行。
对于这种深入骨髓的纪念,我有着切身的经历。今年4月29日,正逢犹太人大屠杀纪念日,我正搭乘出租车外出采访。车快行到一红绿灯交换路口,所有车辆突然间都停了下来,我感到诧异。司机则已打开车门,在车旁肃立。
听到空中传来的鸣笛,我顿时明白现在正是犹太人最肃穆的时刻。大街上,所有的车辆都停了下来,没有喇叭声,没有说话声,人们都走出汽车肃立。
道路旁,有一个超市,几个年轻妇女买完东西刚走到大街上。汽笛响起,她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脚步,手里还拎着东西,默立在路边。
可以说,几秒钟内,整个世界突然间安静下来――刚才还车辆往来频繁的耶路撒冷大街,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成了雕塑。
直到两分钟后鸣笛声停止,一切方恢复正常。
这也许仅仅是一种形式,我们未必一定要效仿这一点。但在这形式后面,显示出犹太人大屠杀纪念活动的深入人心。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但每个人都必须记住历史上的这个不幸,停车,肃立,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悼,这已经是最浅薄的了。”
“我无法想象在那种时刻,还有人会继续行车走路,或者还会保持笑脸!”当被问到这样是否会影响日常生活时,许多犹太人都曾这样回答。
在当天,我看到许多家庭都点燃了蜡烛。人们纷纷前往墓地、纪念馆,哀悼死难的同胞,同时也向当年拯救犹太人的国际义人致敬,其中包括向埋葬在老城旁边的辛德勒致意。
在这一天,以色列全国没有娱乐活动。电视节目上,主要是各种记录片,既有当时集中营中的惨景,也有幸存者的现身说法。在学校中,老师也会给孩子讲当年的各种事件。在一些家庭,父母也会给子女讲民族苦难的历程……
但也就在13日鸣笛的当天,就在南京中山陵,据说还举办了一场花车游行,许多宠物也到场巡游。
我绝对不反对这种活动,人民有权力游玩欢乐,越多类似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更说明我们国家发展的迅速、人民生活水平的进步。
但在这一天,我们正沉痛纪念在这个城市遇害的30万亡灵。时间合适吗?我宁愿相信这都是我们的无意识,但无意识的背后,却是我们对历史的淡漠。历史不容忘却,要将纪念活动真正深入民众心灵,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心灵纪念,深入骨髓
其实这篇文章匆忙了点,犹太人的纪念活动远不只这些,还包括许多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细节。可以说,如果想探究犹太人强烈的民族凝聚力、危机感,就不能回避这个大屠杀纪念活动。
根据法律,以色列每年都有一天定为“大屠杀纪念日”。在这一天,以色列的国家领导人是不会安排任何外访的,必定在国内主持这个国家一年一度最高仪式的纪念活动。这是惯例,更是领导人的一种历史责任。
这一天,总统、总理、议长、大拉比,都必然以最庄重的面容,向死难者献上花环,总统、总理还要发表演讲,回顾历史惨痛一页,告诫犹太人勿忘这段最黑暗的历史。
历史在一代代人心灵的阵痛中传承。每年的纪念活动,最重要的还不是总统或者总理的发言,而是6名大屠杀幸存者点燃六支大烛台,每支不过二三十厘米大小的烛台,代表的却是罹难的100万犹太人。烛火熊熊燃烧,是无数犹太人的冤魂在述说,更表明犹太人自强的坚定信念――犹太人永不会被灭绝。
以色列所有电视台、电台都会现场直播纪念仪式。当每位老人走上前去,颤抖着点燃烛台的过程中,电视或电台都会播放提前录下的对这些幸存者的采访,让他们述说当年自己坎坷的经历,教育后人。
这当中总有太多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2004年点燃烛台的老人中,有一位叫雷尔纳,他当年已74岁高龄,出生于匈牙利。他回忆说,当时他们一群犹太孩子已被纳粹扒光衣服等候处死,孩子们面对似乎已无法改变的命运,哭成一片。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纳粹军营里新到了一批土豆,孩子们马上被要求去分捡完土豆,然后再送来处死。这一转折成为这批犹太儿童最后存活下去的希望。盟军最终将他们从纳粹手中解放出来。
1949年,雷尔纳来到以色列,现在他有了两个女儿,十个孙子女,三个重孙子女。
故事让我这个外国人不胜感慨,更让爱国的思想教育深入到每个犹太人心灵。一般认为,正是当年纳粹对犹太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才使世界普遍同情犹太人并最终准许其在中东复国。
这正如雷尔纳老人所说的:“对今天的青年来说,知道我们过去的经历非常重要,当时我们之所以如此遭遇,因为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
我们有责任去记住和缅怀每一个人
2004年大屠杀纪念的主题是“直到最后一个犹太人,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这绝不仅仅是宣传策略。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官员对我解释说,纳粹希望杀尽所有的犹太人,我们则将寻找到任何一个遭屠杀的犹太人,同胞的名字绝不会被忘记。
对犹太人来说,在新纳粹势力抬头的今天,搜集尽可能多的证据,提供难以辩驳的事实,这既是对死难者的安慰,也是对否认历史的极右翼势力的最有力还击。
沙龙在2004年的纪念大会上说:“我们有责任去记住和缅怀每一个人(死难者),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照片,他们的故事;我们必须通过各种手段追溯到他们每一个人,让他们的形象深入到我们、我们的孩子以及子子孙孙心中,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在历史长河中搜寻数以百万计悄然消逝的小人物的名字,谈何容易!但在以色列学者的大力努力下,以色列已统计出了约200万的犹太人姓名。他们的名字都在互联网公布。但更庞大更艰苦的工作仍在继续。
在这些活动中,耶路撒冷西郊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该馆既进行着历史课题的研究,更承担着对公众的历史教育任务。
教育更多的是润物细无声。在采访大屠杀纪念馆,我也多次看到一些学生在一些纪念馆所大声喧哗。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毕竟这是孩子的天性,但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加,随着他们对历史的更多了解,“他们肯定会改变一切,他们将牢记历史,他们将会为他们过去的轻率行为忏悔。”
在该纪念馆,经常可以碰到许多大屠杀的幸存者,他们都是自愿来为参观者和学生作讲解的。
许多幸存者表示,历史就在他们脑海中,他们有义务传承下去,一个不忘记自己悲惨历史的民族,才能不重复悲惨的过去。听来让人心头为之一震。
我们的纪念,似乎更集中在有限的几个纪念日。只有在平常中还能牢记历史,那么,纪念才真正成为不能忘却的纪念。
即使是非常表象的问题,我们都有着很远的距离。一提到中国的屠杀纪念馆,许多朋友心头马上想到是:惨烈、血腥。这没有问题,这确实是一段悲惨的历史。但作为教育子孙的基地,仅仅惨烈不够,还要有艺术思维,要让人们能够感受往事,记得历史。与我们国内有些纪念馆喜欢用血腥场景表达惨烈主题不同,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就不是简单的资料或实物展览,它的许多场所极具艺术匠心,让人在震撼中感受历史的沉痛。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比如儿童纪念厅,建在一个山洞中,在通向该厅的狭窄的甬道尽头,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白色大理石雕刻的遇难儿童的头像。儿童强忍着不哭泣却又在哭泣的神情,让人无不为150万犹太儿童的遭遇感到震颤。
儿童纪念厅内,是大大小小的棱镜,三支烛形灯通过各个角度的反射,组成了一片惨淡的星空。点点星光,仿佛是孩子们充满希望和绝望的眼睛。厅内的广播中,播音员读着遭屠杀的犹太儿童的名字、出生地、遇害年龄。深沉的嗓音,简短的概括,纳粹的罪恶,有时真让人类自己都难以想象和接受!
悲痛而不血腥,沉重却让人深省,充满艺术思维的大屠杀纪念馆,可以说是纪念馆中的一个典范。
永不宽恕,永不忘恩
对于大屠杀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以色列人有着异常敏感的神经。每当有侵害犹太人事件发生,上自总统总理,下至普通百姓,都会一致发出愤怒的声讨。这种团结性和一致性,正可能是这个流散两千余年的古老民族重新焕发青春的重要因素。
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比如,2001年,德国一交响乐团赴以访问演出,当乐团宣布最后的演奏节目是德国著名音乐家瓦格纳的作品时,大厅内立即有人高呼“法西斯分子滚回去!”大部分观众立刻愤怒退场表示抗议。
因为在犹太人眼里,与纳粹关系密切的瓦格纳是屠杀犹太人的帮凶,他的作品是犹太人必须唾弃的对象。艺术超越国界,但带有仇恨歧视色彩的艺术,不能算是真正的艺术。
让我们痛心的是,我们有些民众的纪念却是那样的异样。以南京大屠杀为历史背景的电影《五月八月》在上映前,居然有广告招贴画招揽观众说,该片主题为“第一部揭露中国女性被奸杀的南京大屠杀电影”。南京影院振振有辞:不过是照单贴出而已,“片方认为女性在大屠杀中遭奸淫杀害是事实,影片对此也进行了揭露,这样宣传并无不当”。
难怪时评家刘洪波先生要这样说:“假如依样画葫芦,美国犹太人斯皮尔伯格的影片《辛德勒名单》,就应该被定位为‘第一部揭露犹太女子被迫裸体进入毒气室的纳粹集中营电影’了。中国人遭受了屠杀,并不是特有的,但把表现屠杀的影片定位为‘第一部奸杀电影’却是特有的。”
“北京有过以鬼子兵装束打扮服务员的餐馆,广州有过以汉奸装扮进行服务的酒店,恶梦醒来果然便是心神俱爽的早晨,寓教于乐也好,寓乐于吃也好,反正‘鬼子’‘汉奸’担当了娱乐众生的重任。我们遭受过侵略,并不是特有的,把侵略转化为娱乐活动却是特有的。”
当然,最让人感叹的还是犹太人对纳粹战犯永不宽恕的追杀。许多逃到南美洲的沾染犹太人鲜血的纳粹残余,最终仍被以色列特工缉拿归案并处以极刑。
对犹太人来说,追杀纳粹战犯是正义行为,若是放弃对他们的追究,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是对民族的背叛,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恶。任何一个以色列领导人绝不敢在这个民族大义上有丝毫糊涂。
犹太人也不接受战犯的忏悔。这可能与民族个性有关。儒家思想熏陶的中国人显得更豁达一点,比如,表示忏悔的日本战犯,总会受到中国人既往不咎的欢迎。这让犹太人是无法理解的。
就简单对比日本和德国两个战败国对历史的态度吧。德国的纳粹战犯时隔许多年后,仍需接受法律审判,即使不受监禁,也绝不敢抛头露面;日本则是许多刽子手依然高举要津,甚至每年还有老兵身穿“皇军服”招摇过市;德国一再向受害者道歉,德国总理甚至下跪谢罪,日本则是将战犯奉祭在神社,接受官员甚至首相的祭拜。这不仅犹太人难以想象,就是德国人都无法接受。一位在日本战争期间的美国受害者,就称这种行径好比是“在柏林市中心为希特勒建立一座大教堂”。
我们确实需要宽容,但我们也需要警惕,过多的宽容,容易麻痹我们民族的心灵,难以告慰屈死者的冤魂。
对于那些恩人,以色列却保持了极大的尊敬。在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内,有一片精心护理的“国际义人园”,园中镌刻着曾在纳粹铁蹄下拯救犹太人的国际义士的名字。犹太人以这种最高荣誉向他们表达感激。
在郁郁葱葱的园林中,你可以找到被称为“中国辛德勒”的何凤山的名字。二战时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的何凤山曾向数千名犹太人颁发了“生命签证”。一位幸存者引用哲人的话称颂他:“有些人虽然早已不在人间,但他们的光辉仍然照亮世界;这些人是月黑之夜的星光,为人类照亮了前程。”
在以色列当记者的两年,我不止一次听到以色列人充满感激的提到何凤山,提到上海人民对当时流散到中国的犹太人的友好态度。2004年2月,以色列“兹瓦特迪克”基金会又专程向何凤山颁发人道主义奖。作为一种传统教育,以色列方面组织了许多学生参加这次颁奖大会,向孩子们讲述过去的历史和何凤山的义举。
一位老师因势利导问旁边的学生:“你们怎么看待何凤山先生?”
“他太了不起了”、“我们非常尊敬”。孩子们回答。
“如果你们当时处于何先生的状态,你们会怎么做?”老师继续问。
一位孩子回答:“我们将向他学习,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其他人点头。
细节中表现出的精神、品质,可能更让人感动。颁奖仪式结束后,没有任何命令或暗示,所有学生都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并长时间鼓掌,目送出席仪式的何凤山家人和中国外交官走出会场……
(摘自《和沙龙做邻居》,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定价:3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