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梯楼”是作者在“文革”结束前后对自己寓所的戏称。《听梯楼日记》是作者在这个特殊年代里记下的自己的苦恼、忧虑、迷惘、感愤与信心。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陈白尘在一阵高兴之后却莫名其妙地被“幽禁”在北京民族饭店,以下是这段日子里的日记摘选。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三日 星期三
陈白尘 |
下午小组会上,两组长似已有所闻,但未敢透露。组员间虽未说明,但均相视而笑。前日部队中已传达到团一级,概都已略有所闻矣。
日记以天安门事件追查日紧而中断五月余,如今天安门事件应有正确评价了,因决定恢复日记。中断之处,容有暇再补。
十月十七日 星期日
上午王栋生来说,上海工人上街游行,呼喊口号,要“枪毙王洪文、绞死江青、活埋张春桥、杀死姚文元”云云。上海人民多日来被压抑的怨气终于爆发了!
今日省委已向一般党员传达这一喜讯;而四人帮害得我至今尚未听到正式传达,思之愤然!
十月十八日 星期一
下午终于被通知去长江路工作组听传达,是念的书面记录,约二小时,略去一部分了。四人帮的核心是江青,没有她,没有这个“投鼠忌器”的人物,这个“帮”不可能成立,成立了也早就给解决了。这才真正是睡在身旁的赫鲁晓“娃”式的人物!这四人帮是以“左”的姿态大搞修正主义的,至今全国到处混乱而总根源就在他们!10月4日他们以梁效的文章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是反革命政变的信号弹,拟使全国报纸转载,造成舆论,然后动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对他们进行了镇压,使中国免于浩劫,华国锋同志,还有叶帅、先念等老同志的功绩是不朽的!
今天全家都于各自的单位听了传达(玲则由居民委员会通知),归后围聚,核对材料。
十月十九日 星期二
今日起改为全天学习。昨日组长强调各人均要表态,是多余的,今日会上纷纷发言,无片刻冷场。小孙平常少说话,甚至不说话的,今日竟抢先第一个开口。老唐继之,我第三。一个上午仅讲了四个人。下午亦极踊跃,平日绝不开口的老袁也发了言。
侄女锡珍来信:上海外滩大字报极多,人如潮涌,车辆不能通行了。又闻徐景贤去北京前已作了“备战”准备,回上海后见太势已去,便畏罪自杀(未死)云。刘纪元说,四人帮被捕时,只有王洪文企图拒捕,其他三人均瘫软如泥了。
十月廿日 星期三
今日小组会上我两次发言。上午对四人帮的罪恶性质作了分析;下午对江青的历史和反动言行加以批判揭发。江青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即把矛头对准周总理,后来搞“五一六”时又以陈独秀、王明、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等与之并列。她说二流堂是政治阴谋集团,这不过是作为陷害总理的口实而已。
十月廿一日 星期四
闻今日下午全市将举行群众大会,传达中央第16号文件,故上午的学习提前结束。昨晚的广播中,提到了鲁迅的杂文《三月的租界》,说是为反击狄克的攻击而写的,似指张春桥。因忆及1936年张与他的同乡同学马烽等与萧军决斗事,恐即为此文而起。今在小组会上简单地谈了一下。
下午全市举行万人大会,抱外孙弛弛在路旁观看。从今年1月8日总理逝世以来,几次震惊,几次悲悼,几次愤慨,今天终于盼到了这样的欢欣若狂,不禁喜极而泪垂!……
路遇出版局小潘,他说上海的石一歌曾向鲁迅纪念馆索材料而未得,即为张春桥销毁他化名“狄克”的这一证据。又云江青被捕时,在地上撒拔打滚,并喝令女服务员离开她的卧室。女服务员唾其面曰:“你还逞威风!”
群众中近日编纂(或者是事实)的笑话甚多。其一曰:有人赴菜场购螃蟹四只,售货员给以二雌二雄,其人却坚欲三只雄的。售货员怪而问曰:“母的好吃,你怎么要公的?”他说:“我只要三只公的一只母的,看看它们还能横行到几时?”闻者会心大笑。
十月廿四日 星期日
上午9时,文化局庞瑞垠来,态度变得和蔼之至,大异。他引我去见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局局长李维。寒暄数句后,李说省委负责同志要见我,邀同行。拟回家换衣,告曰不必。车到西康路33号,片刻后省革委会副主任韩培信来见,告以我的情况中央和省委都是清楚的,现中央来电要我去京写揭发四人帮的材料,是为省里立功云云。并决定当夜就走,且为保护计,令即在33号休息,不要回家。其后又将玲接至此,并令午饭后回去为我整理行装。
省委门诊部的潘主任偕一医生来,为我量血压,做心电图。血压为195/120mmHg,是历史上最高者了,这显然是一时兴奋之故。但医生极为紧张,除省委组织原派的徐某、瞿某二同志陪同我去北京外,临时又让潘主任同行。
晚5时许去火车站,玲已将行李送到。6时许开车,住一软席包厢,不由回想起1966年9月11日第一次离宁赴京时的“起解”情景。
十月廿五日 星期一
下午1时24分到京。车站附近新添了许多新建筑,还有更多的正在建设中。中央办公厅以两轿车来接,由两同志负责送至民族饭店。车过天安门,风景依旧,但4月5日的血迹已被冲洗干净了。
晚,办公厅刘局长来,甚热情,说请我来北京的原因是怕在南京不安全;任务则是写揭发四人帮的材料,要住一段较长的时间。目前暂不与外界接触,因阶级斗争复杂,一切以安全为重。
晚间血压仍高,看电视时头脑不适。因热水浴后入眠,尚酣。
十月廿六日 星期二
上午头疼依旧;下午开始写材料,得二千字,尚顺手。
晚8时,正入浴,公安部副部长兼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于桑来访,急更衣而出。于态度潇洒,先问我是否认识他,然后则详细询问江青及张春桥在上海时期(1935―1937年)情况。张事问得较详――要我来京的目的大概在此了。但于对我所提供的江青同唐纳在六和塔的结婚照片的下落及1951年江对宋景诗历史问题的讲话大感兴趣,立索我在1951年所写的几页日记残片以去。按:1951年由沪去京接受写作《宋景诗》电影剧本时,曾在一极小的小册上简略记下当日大事。文化大革命中,小手册撕毁,仅保存这数页残片,而今竟起作用了。
于在开场白中曾这样说道:“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不要存任何顾虑了。”听来颇不耳顺――什么叫“已经解决”?但未及对他作解释,话题又转了。
十月廿七日 星期三
已经写毕的材料被告知不合体例,因改写。上下午共得十页,毛四千字。江的未完,张的尚余尾巴,因怕失眠,晚间未写。
中午与徐某等在饭店前林阴道上散步,警卫人员让出示出入证。徐则掏出给其看,难道我的出入证被控制在他们手中?
十月廿九日 星期五
张的材料昨日已写完,共六个问题。今日老戴、老刘二同志(即前日到车站接我等者,也是专案组的成员,均年近五十左右)来取。老刘看后说,江青在1951年的谈话要单独写。今日则完成之,得六页。
潘主任急于归去,每日为我量血压二次。晚下降为140/74mmHg,又偏低了。
十月卅日 星期六
修改昨日所写的有关江青的单一材料,分二节。一是当时的讲话内容及经过;二是1966年我在写自己的检查时对此事的交代和经过。下午3时完。1966年写交代时因恐群众追问,则把江青所说的话都推在了周扬身上;但同时又另附了一密件,要求只给中央看,说清周所说云云均为江所言。这一做法的目的,当时是怕江处于被动,但忘了她本人亦是文革小组负责人,是完全能够看到这一密件的――我是做了一件蠢事!但是没想到“塞翁失马”如今它终于成了她的罪证了!
要写的有关江、张二人的材料已经完成,但来京之前省委说要作三个月的准备,则以后干什么呢?
十一月一日 星期一
晨8时半,潘主任乘飞机先返宁,托其携去给玲的信及给外孙弛弛买的一条天蓝色的纱巾。但10时即收到玲30日晚写来的信,言吴大胜、杨广立等四人已隔离审查。大快人心!
报载,苏振华、倪志福及江苏省委第一书记彭冲主持上海市委工作。又一人心大快!
中午老刘来取材料,嘱将张春桥的再作删减与改写。下午紧张工作,6时完,即取去。
十一月三日 星期三
已无新的材料可写了。上午与老徐对弈,下午去书店租得高尔基《母亲》一册。晚又分别与徐、瞿下国际象棋,洗衣三件。整日无所事事。
十一月六日 星期六
晨5时半起,改写老刘昨日送回的令我重写的有关江青的材料,并重抄1951年的日记数页,亦是关于江对宋景诗“投降是其策略”的“指示”。
收玲信,附来屈楚和阎哲梧各一信。屈言专案组曾找他谈话,他大为我叫屈,并告我沙梅也已先我而赴京。阎云有人找他外调,问张春桥当年如何到上海事――这可是由他介绍来投奔我的。
下午老刘来,因江青的材料又作了删节,令重抄。
向刘提出准备递交主席于1962年给我亲笔信事,允转达。又提出来京的任务已基本完成,希望能外出拜访朋友,被婉言谢绝,理由仍是阶级斗争复杂。
十一月八日 星期一
下午与老徐对弈时,中央办公厅派一肖姓者来,言与我同住,不知何意。潘主任离京后,他的床铺一直空着,肖便宿于此。此人年约五十,态度尚和气,说生活上如有困难,他可帮助解决。
十一月十一日 星期四
《母亲》读完,又换来《人间》一册。租书部除高尔基著作数册外,无其他作品。
老肖告我,中央办公厅的翟秘书通知他:我转交上去的那个主席亲笔写的信封及我所附的报告,已经收到,收据日内即送来。
晚间看电视,转播诗歌朗诵会。听了赵朴初新写的《反听曲》,不禁诗兴勃发。欲趁此大好时光,写一诗以志不忘。
十一月十三日 星期六
今日写诗甚得手,已成一百行,题曰《粉碎四人帮,砸烂排演场》:
……
小小四人帮,
原来都是梨园行,
生旦净丑样样齐,
开锣把戏唱。
海派武生他姓王,
大打出手全武行;
做派须生张,
爱串军师诸葛亮;
则天女皇谁扮演?
刀马旦改青衣,
人也改姓江;
姚家小开不会唱,
可他锣鼓点子熟,
喇叭吹得嘟嘟响。
这场戏啊,
一个个唱得精神抖擞,
一幕幕演得热烈紧张。
倒也像煞有介事,
真正好白相!
只可惜啊,
客去灯灭戏散场,
卸装后露出本相!
……
傍晚老刘和老戴来,要求对张春桥再写一份更详细点的年表式的材料,诗兴打断了。
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一
晨继续写完诗稿,得180行。下午修饰毕,念给老瞿听,反应尚好。
十一月廿九日 星期一
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将于北京召开,民族饭店动员我们他迁,以腾出房间接待各地代表。老肖来,与之一番交涉,终于同意不迁。
老瞿于背后告我,他曾向肖提出早日返宁。今日肖来说,要准备再留一个月。我要求给点工作做,肖说张春桥的材料可再写份更详细的,我言有困难――已尽其全部记忆,再也写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三
晨听电台广播,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在北京召开,华、叶二主席均出席。华提议由邓颖超同志担任副委员长,并说是主席生前已同意批准的。这又是一件深得人心的大好事!
晚,老肖以车送一人来此住宿,观其言行似与我无关,怕是来“揩油”的!
十二月五日 星期日
昨日又被民族饭店动员搬迁,今日上午9时只得迁居于金鱼胡同3号和平宾馆。我住朝南的515室,与老瞿同室;老徐住东头朝北的506室,不相连了。此处房间太狭窄,但因为靠近我以前在北京时的住处及办公地点,故极感熟悉与亲切。
瞿将宾馆的出入证交我,令自己收执,颇可笑。
十二月十日 星期五
收玲信,说本月3、4、6日均有信寄民族饭店,甚焦急。下午央求徐同去民族饭店,但警卫森严,不得其门而入。终见一服务员,却告知所有信件都退回了。问若无下款地址,退向何处?竟不答。要求进门问服务台,竟言他就是服务台,态度极蛮横。不得已敲开楼下邮局窗,一女邮务员出问所以,她对服务台径自退信亦表不满,但告以可向原发信局查问,不致失落。心稍定,归而给玲一信。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一
收玲12日信,并附来6日退回之信,其余二信则无下落了!
晚间瞿去506号与徐同住,让我独住515号,是对我表示放心了?
十二月十四日 星期二
晚,老胡引二同志来,想是江青专案组的人员。问崔万秋的情况,所知有限。1935年顷,我只知他是一个文坛上所谓的掮客之流,不了解他政治上的真面目;抗战后到重庆,他的国民党身份才完全暴露。继又出示照片一张,其中有江青和一日本女子,是30年代所摄。后排有男子数人,其一似为唐纳,但模糊难认;另一男子高而清秀,来人疑为崔万秋。但以我的印象来说,殊不类,但究竟是谁则思索不得了。
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四
晨起,忽想到能确认崔万秋其人者还有夏衍、萧乾、阿英、唐?等人,急嘱徐转告专案组。
收玲信,知4日信已退回。原来朱灼的结论已定,故她情绪极恶劣也――在四人帮粉碎后的两个月,浙江省委竟然还对朱以叛徒相论,实不理解!或者还是四人帮的爪牙在作怪欤?
老胡送来24号文件,连夜读之。
十二月廿日 星期一
早晨服务员来问租会议室事,甚以为怪。9时许,于桑等四人来,才知是他们要会议室,并且派了一不相识者召我去见,老徐亦破例列席,心中颇知有异。见面时,于先向我介绍了同来的某局长和某处长,我则与其一一握手。但言归正转后,口气便大不相同了,而且是一再重复要我打消“顾虑”。他的“王牌”随即摔了出来――一是14日那天给我看的照片,他们告知后排的那个男子,好些人都证明他是崔万秋,而惟有我说不是;二是我在材料上说,张春桥于鲁迅逝世后表现淡漠,但另有材料证明他仍有活动。对于前者,我说我没认出来,可能是以后来在重庆时的印象去印证,故不能肯定;对于后者,则可能是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了。但于及某局长则硬是以此为据,说我有“顾虑”。我情急中顶撞他们道:“我不会把自己绑在四人帮的战车上的!如有重大问题被我隐瞒了,我可以用生命作担保!”于急说:“战车之类的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遂不欢而散。
回到515室后愤然垂泪。文革中自己被审查七年,在任何压务下未曾流过泪;如今我这个被四人帮迫害的对象竟反被无端地怀疑,实心痛也!片刻某局长又来我室中,命令道:最近勿与外界(包括自己的家人)通信。这是在施加压力了,默然应之。
下午写一关于崔万秋的材料,空洞无物。虽不满意却也无奈。
十二月廿一日 星期二
昨晚老徐劝我头脑要清醒,则今日再改写崔万秋的材料及另外一份有关张春桥的补充材料,其实仍很空洞。没有想到像于桑这样的老干部,也不免有逼供式的行为!
晚间老瞿硬要我去看电影,看到诗歌朗诵会上王昆、郭兰英等人的演唱,热泪夺眶而出。郭唱的《绣金匾》,是世界音乐史上最动人的歌曲!
十二廿二日 星期三
将张春桥的材料交徐,请代转。同徐、瞿诉述了自己的心情,要求与大家中通信。下午老胡来,说通信事已向上面请示去了。
十二月廿五日 星期六
到京整整两个月了!中午时,老瞿来通知说,和家中通信事专案组已同意,但不许谈工作中的事情。急急复玲一信,免其着急。这应算是今天最高兴的一件事了!
(摘自(缄口日记),大象出版社2005年4月版,定价:28.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