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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是一个‘老运动员’”

2005-11-01 15:14:00 来源:书摘 贺敬之 李向东  我有话说

第一次被批判

李:读过您的诗歌的读者大都以为,从延安时期开始,一直到解放以后,“文革”开始之前,您在政治上是比较顺利的,一直处于顺境,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间至少没有挨过整,表现在

您的作品里面,是光明向上,是放声歌唱。

贺:我并不是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或者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帆风顺,一路平坦,其实我也是一个“老运动员”――老是被“运动”的人员。从建国以后的第一次文艺整风,到以后的历次政治活动,我都是被批判或者被斗争,被隔离审查或者被处分,一直到“文革”中间被迫害而迟迟不予解放,被“四人帮”钦定为“一贯右倾”的“黑线人物”。

李:第一次文艺整风是在什么时候?

贺:大约是在1950年冬天开始的,由中宣部召集文艺界开大会,地点在中央美术学院大礼堂,由胡乔木同志作动员报告。具体落实到中央戏剧学院创作室,是由张光年同志直接领导,我作为创作室的副主任之一,也参与了领导,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次整风的重点对象。

李:因为什么呢?

贺:由于我的一篇文章和一个剧本。具体地说,就是我发表在当时的《人民戏剧》杂志上的反对公式化、概念化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谈作品的思想性》。周扬同志和张光年同志分别提出,我的文章是接受了胡风的唯心论的“主观战斗精神”的影响,说我提出作家在深入群众生活的同时还要有“艺术生活”,以利于提高艺术修养,思想改造不是要“改造”得和一个普通农民一样,这些观点都是违背毛主席文艺思想的。李伯钊同志提出,由我执笔的歌剧剧本《节正国》,歪曲了工人阶级的英雄形象,说中国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以后,还要把主角写成有行帮思想而转变的人物,这就是违背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化理论的原则性错误。这些问题合在一起,就说我是进城以后经不起考验,表现出“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倾向和立场观点。

李:这是解放以后您第一次受到这种批评吧,压力大吗?

贺:周扬同志和我个别谈话进行批评时,他的态度还是温和的,尽管如此,由于《节正国》的剧本不得不停止排演,加上戏剧学院的领导直接参加批判我的会议,我的确感到压力是不小的。我作了检查,努力找自己的问题,虽然在有的理论问题上我还没有完全想通,但是从总的方面,我还是认为自己错了,接受了“小资产阶级思想倾向”的帽子。同时,我也用这同一个口径,参与了对别人的批评。

李:在整风之后,您有没有受到组织上的处理?

贺:除了《节正国》被停止排演之外,包括我在内的受到批评的同志,都没有受到党内或者行政的处分,也没有调动工作。张光年同志找我谈话,要我参加作家赴朝鲜访问团,深入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战斗生活,一方面继续改造思想,一方面搞新的创作。不久,丁玲同志就通知我到中宣部去报到,那时她是中宣部文艺处的处长。第二天,听陆定一同志作报告的时候,丁玲同志看见我,说我的样子像是有病,叫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医院,她就通知我,不要去朝鲜了,改去河北农村,并且很快就交给我一封组织介绍信。

李:去河北省的什么地方?

贺:我先到了保定,那个时候省委还在保定,到了省委宣传部报到,部长给我谈话,精神仍然是强调思想改造,决定我先到大名县的一个村子去,那里有一个著名的省劳模叫张希顺,第二年揭发他有重大问题,取消了劳模称号。不料,我到大名县委转关系的第二天,就大吐血,而且连吐不止。创作室派人接我回北京,到了红十字医院检查,医生诊断结果是两侧浸润性开放性肺结核,要求我绝对卧床,不许起来。我就住进了医院,住了一年多,出院以后,又继续疗养了一段时间。

荣获斯大林文艺奖金

李:经过了一场文艺整风,又得了一场大病,您在身心两个方面都受到了一次比较大的伤害,那时您还不到三十岁,也算是不小的打击了。

贺:是这样。但是总的说来,我的心情并没有落入低谷。就拿挨批来说吧,我多次在想,我是个共产党员,从在延安入党的时候,组织上就教育我要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整风中间,我几次作过反省、检查,“抢救运动”后期,我也被扩大到“特务”一伙里边去了。我背着这个包袱,照样下乡,还搞写作,总想着党会弄清楚事实的,不会冤枉同志的,果然,过了一段时间,问题就搞清楚了。至于大吐血,肺结核,当时的确惊了一下。

李:那个时候,肺结核还不大好治,是一种死亡率比较高的疾病。

贺:是呀。但是我又想,也许不会马上就死吧;就是死了,我参加河北省沧县战役中冲锋的时候,成片的战士在我身边倒下去,谁也没有喊叫一声啊,怎么就我“命”大,非得多活多少年啊?那个时候,我的同事赵寻同志也得过这个病,已经治好了,这也给了我治愈疾病的信心。我从大名县回到北京的头一天,赵寻就来看我,对我说:“你就当把一辈子的星期天集中到一起用了,治好了病再加班干工作也不迟……”他的劝慰我一直记着,令我很感动。

李:这是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的思维方式。大概是由于经历过了生与死的场面,所以您很想得开。

贺:许多同志在那种情况下,也会是那样想,那样对待的。对于我来说,我所以能够比较乐观,首先在于当时的大环境给予我的正面影响,就是说,从进城起,一直到1955年胡风案件涉及到我之前的四五年间,还是有更多让我心情愉快、精神昂扬的好事情,包括我个人的,也包括整个国家的……

李:具体一点说,都有哪一些呢?

贺:首先,是国家的欣欣向荣。全国人民获得翻身解放后的欢乐,抗美援朝的胜利,经济建设的迅速恢复发展,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制定和实施等等,这些令人鼓舞的消息接踵而来,从四面八方,通过各种方式,传到我病床旁边,传到我的眼前和耳边,几乎每天来看望我的同志、朋友、亲人,还有专门从家乡来到北京照料我的母亲,都带给我这样的消息,让我兴奋,受到鼓舞,心情激动,感觉到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真是前途无限光明,大有希望。我这样一个穷孩子,投奔延安,参加了革命,投身到推倒“三座大山”的战斗行列,经历过炮火硝烟,如今来到人民自己的首都北京,作为曾经受过党和人民表扬的文艺战士,我不可能情绪低沉,悲观失望,沉湎在个人的病痛里面,个人受到的一点小小的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这就是您后来放声歌唱的思想基础。

贺:我今天说这些话,可能有些青年人不理解,有一些人可能会认为已经过时了,不时▲,甚至可能会被讥讽为“言不由衷”或者“假大空”,但是我当时确确实实是这样认识、这样想的,而且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那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的历史真实,绝不是受了谁的欺骗或者又去欺骗别人。因此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从没有想过会改变初衷,更不用说去向什么人“忏悔”了。

李:在您个人身上,有哪些值得高兴的事情?获得斯大林文艺资金,算是一件吧?

贺:歌剧剧本《白毛女》,获得了1951年度的斯大林文艺奖,是二等奖,和丁玲同志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样。

李:和柯岩的结合,也是那个时期的一件喜事吧,而且应该说是您个人生活中最大的一件喜事。

贺:确实是这样。这是我在那个时期感到幸福,也是我终生感到幸福的事情。

出访民主德国,拜访布莱希特

李:在工作中间,让您心情愉快的事情,还有哪些?

贺:1955年5月,我跟黄药眠教授一起,作为中国代表团,到民主德国的首都柏林,去参加了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的纪念会。会议期间,我还见到了一些名人,一个是匈牙利的卢卡契,大名鼎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一个是著名的巴西大作家纪廉,还有民主德国的文化部长,大作家贝歇尔,也是这次纪念会的主要主持人。在德国,我们还见到了安娜・西克斯,很有名的女作家,就像中国的丁玲一样,但是没有谈过话。

我还特意专门去访问了布莱希特,和他倒是认真交谈过。我们在德国看了他的几个戏,《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高加索灰阑记》等等,《高加索灰阑记》取材于中国的元杂剧,是根据《包待制智勘灰阑记》改编的。他的许多戏剧都有政治寓意,都蕴涵着他的政治主张。我对他说,你基本上是一个哲学家、政治思想家。

李:那次出访,你们还到了哪些国家?

贺:会议之后剩下一点时间,我们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参观了一下,跟捷克作家见了面,举行过一次座谈。到我国驻捷克斯洛伐克大使馆去汇报请示时,曹瑛大使说:“你们访问得差不多了,国内打来电报,要你们回去。这里有一些国内的报纸,你们可以先看看。”我们看了报纸,知道国内正开始批判胡风反党集团,《人民日报》已经发表了第一批材料和按语。我经历过延安整风、审干、三反五反,有些政治运动的经验,当时就想,胡风的事情会不会牵扯到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认为我和胡风没有什么瓜葛,可能不会出什么问题。

横祸飞来

李:但您还是出了问题。

贺:是这样。回国以后,一下飞机,中国剧协就来了一个小汽车单独接我,告诉我说,你不要回家,先到张光年同志家里去一下。汽车就直接把我拉到了他家里。张光年同志非常严肃而且严厉地对我说:“你回来了,现在正在审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问题,你要如实交代跟他的关系!”我说:“我交代什么呢?”他说:“你给胡风写信都说了些什么?胡风给你的信,你也没有交出来!”我说:“我不记得给胡风写信都说了些什么,他给我的信,我没有想到过要保存,我没有保存信件的习惯。过去在战争年代行军走路,东西多了很不方便。”他说:“领导同志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你是周扬同志培养出来的,可是你居然说你是胡风培养出来的!”我说:“我不记得我说过那样的话。”后来批判我的时候又进一步提出,在创作室以我为主组织的业务学习,请胡风来讲演,是宣扬胡风的文艺思想。

李:您跟胡风很熟悉吗,过去来往多吗?

贺:我跟胡风只是文字关系。我到延安后的第一年,把两首诗稿寄给在四川的同学,是他们转寄给胡风主编的《七月》,在《七月》上发表了。全国解放以后,胡风要我再寄作品给他,我寄去了。他给我写过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话:你的反映农村的诗,别人很少人能写得这样,这使我想起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大意就是这样。我回过信表示感谢和对他的尊重。但是我和他没有什么个人私交。他到北京来,我去看过他两次,也请他到创作室来作过两次讲演,那时候很多人都来作过讲演,像何其芳、周立波同志都来过。后来胡风的问题越揭发越严重,开始是反党,后来上升到反革命,《人民日报》公布了三批材料,当时我对那些材料和批语都是相信无疑的。

李:在反胡风斗争中,您再一次成为受批判的对象。

贺:张光年同志找我谈话,实际上已经表明,我是很有问题的,是和胡风有瓜葛的,必须要交代和检查。我交代问题还是实事求是的,但是写检查材料的时候给自己上纲上线了,非常之痛悔。创作室开了好几次会批判我,说我的诗集《乡村之夜》里边有胡风鼓吹的主观战斗精神和精神奴役创伤论。我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在我们的小院子里隔离审查,关了半年多,要我交代问题,一直关到年底。

李:和文艺整风那一次相比,您的这次“错误”性质要严重多了,给组织处分了吗?

贺: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性质不同啊,上一次还只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倾向”,这一次是和胡风反革命集团有牵连啊,当然要处分他了!剧协要给我“严重警告”的处分,上报到文化部党委,文化部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部长是陈克寒同志,同时他还兼任机关党委书记,他批了个意见,说“严重警告”过重了,正式批下来是“党内警告”,因为毕竟没有更多联系,没有把我划成“胡风分子”。处分报上去以后,就解除了隔离审查,恢复了我的工作。安排我在《剧本》月刊,做常务编委。

李:“党内警告”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毕竟跟“胡风分子”不一样。

贺:就是这个“党内警告”处分,也拖了好几年,一直到了1959年反右派以后才批下来。庐山会议以后,全党开展反右派,我在剧协又成为重点对象,这时剧协有领导提出,贺敬之的处分还没有批下来呢,还应该给他加重处分!

李:是不是您在反胡风之后又有新的“罪行”,比如在1957年的整风、大鸣大放中间,又说了什么过头的话?

贺:1955年反胡风以后,我就比较谨慎了。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我很小心,不大讲话,没有参加“鸣放”,没有给领导提过什么意见。只是有一次剧协开座谈会,非把我拉去不可。会上有人给周扬同志提意见,说到他否定歌剧《节正国》,是教条主义的粗暴干涉,替我打抱不平。我也发了言,我说文艺方面确实有教条主义的影响,但是你们提出周扬同志否定《节正国》,这个事我要说明一下,那个戏不是周扬同志否定的,是戏剧学院别的领导同志提出严厉的批评意见,才停止排演的。在整个鸣放期间我就是这么一个发言,还替周扬同志作了解释,但是到了反右的时候,那个发言也成为问题,说我提出反对教条主义,和右派分子一唱一和,说我的发言还是认为周扬同志在《节正国》问题上有错误,那就是配合右派分子攻击周扬同志了,就是严重的右倾言论。

李:1959年的反右派,也涉及到您吗?

贺:是的,又一次作为重点对象。1959年,为了庆祝建国十周年,剧协组织人写三篇文章,总结戏剧创作的十年经验,一篇讲十年的话剧,一篇讲十年的戏曲,一篇讲十年的新歌剧,指定我写《谈十年来的新歌剧》。文章的提纲在写作小组里讨论了好几次,中宣部文艺处、剧协的同志都参加了讨论,并且同意了这个提纲,最后由我执笔,文章写好后又经过剧协党组审查批准的。这篇文章受当时“左”的气氛影响,对于音乐界一些人政治倾向的估计,用词过重,还是受了那个时期“左”的气氛影响的。但是这篇文章刚一登出来,立刻就有人写文章,在一个音乐刊物上批判我右,说我贬低新歌剧的成绩,是“今不如昔”论,跟1957年的右派分子是一个腔调。反右倾的时候,这就成了我的一条新罪状。此外剧协内部还收集了我别的一些“右倾表现”材料,什么温情主义、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爱才、缺乏原则性斗争性、界限不清等等。这时候我的肺结核病又发作了,肺部发现有空洞,我又住进医院,剧协党组还派人到医院里去调查,看我是不是装病,逃避运动。那时候,我的日子真是不大好过。

李:在政治命运如此坎坷的情况下,您怎么能够保持一种良好的创作心态呢?

贺:在延安鲁艺的时候,文学系主任何其芳老师给过我终生难忘的影响。大概是在“抢救运动”甄别平反前后,一些受了委屈的同志,有些怨气,何其芳就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始终记在我心里头。他说,高尔基的回忆录《和列宁相处的日子》中有一节,你们要看一看。十月革命胜利以后,苏维埃政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一些反动分子被逮捕,甚至被枪毙,其中也有一些知识分子、文艺界人士,也有一些人确实是搞错了,高尔基很有意见,就去找列宁。列宁告诉他说,可能有的人是搞错了,但是,当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在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中间,谁能知道哪一拳打得准哪一拳打不准呢,怎么能保证打出去的每一拳头都是准确的呢?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不小心还会打在自己身上呢!这个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我懂得了,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间,出现一些偏差和错误是难免的,但是,最后党总是能够改正自己的错误。革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可能十全十美。革命也会有错误,有挫折,个人很可能要受点委屈,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个的话,那就等于没有深刻地认识革命。同时,想一想自己,也确实还是有需要自我批评、需要提高的地方。

(摘自《贺敬之文集(6)》,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版,定价:180.00元〈全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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