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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英雄唐师曾

2007-02-01 17:41:00 来源:书摘 张越  我有话说

第一次听到新华社“唐老鸭”的名号,是从《新闻调查》的张洁那里,讲“唐老鸭”怎样勇敢、怎样传奇、怎样进出海湾战场如履平地、怎样面对一拨一拨女倾慕者的情书置之不理……怎么听都像个传奇英雄,不是生活中人。

我就在心里按美国大片男一号的样子想象开了。觉得唐的个头不应该太高,人却非常精壮,肌肉结实、动作敏捷、肤色偏黑、目光锐利,有浓密的胡须,且刮得干干净净,野战服、长马靴、背着大包摄影器材举重若轻……

1996年初,我主持《半边天・谁来做客》,每周与一个男性嘉宾唇枪舌剑地谈些女性问题,节目开播不到一个月,我就假公济私地想到了这个姓唐的,一是为了做节目,二是为了开开眼,我这辈了还没见过真刀真枪的英雄呢!

走进什刹海后海边的唐家小院儿,我吓了一跳:怎么英达搬这儿住来了?仔细一看,不是英达――还不如英达呢!高、白、虚胖,大圆脸、小眯缝眼儿,戴眼镜(哪有战场上的英雄还戴眼镜儿的?)。倒是穿着伊拉克军队的毛衣、美国兵的裤子,系着维和部队的裤腰带,但怎么看怎么不精干,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浑身八道弯儿,脸上带着半是慈祥、半是痴傻的笑容。

怎么会是这样!

唐说他刚刚从神农架找野人回来,野人没找着,同去的朋友却死了,死者的孩子尚小,妻儿孤苦无依……接着唐开始讲他自己,从小学讲起,讲北大、讲罗伯特・卡帕、讲海湾、讲可可西里无人区、讲他逝去的初恋。从中午讲到傍晚,最后他说:“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连私事都跟你坦白了,你可不可以就别让我上电视了?”

1996年,唐师曾和张越在北京新华门。
像这样用自我出卖的办法来拒绝采访实在是太离奇了。不过那时候我对此人的天真程度还没有充分的认识。我劝他:“还是上一回电视吧,保证很好玩儿,不规定你非得谈什么,挑你有兴趣的聊。”

“真的可以随便挑话题?”

“可以。”

“那我就聊战争,我就喜欢谈战争。”他兴致勃勃。

“不许谈战争,”我说,“别的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战争,我最讨厌谈战争。”

“那就谈汽车吧,”唐说,“我第二喜欢汽车。”

“汽车也不许谈!”我欺负他。

第二天,唐被我骗进了演播室,开了机我才告诉他今天要谈的是“女人”,他当场傻了眼,哆嗦、结巴、语不成句,满头大汗,而且不像别的嘉宾,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悄悄擦汗什么的,唐的最实诚的一面这会儿全部暴露出来了。他用巴掌抹汗,一边儿甩着大汗珠子一边儿嘟囔。

“瞧这汗出的!瞧这汗出的!我说我不来你偏让来!女人的事儿我可说不清,以后这种事儿我再也不来了!”

我也没想到这个嘉宾会如此不中用,敢情他昨天的犹豫不是客气全是真的!我也傻了眼,慌忙收起平日里的锋利言辞,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情绪,像捧着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就这么吭吭哧哧将将就就地录了下来,刚一关机,导演就冲进现场,顾不得回避一下嘉宾就冲我嚷嚷:“这片子怎么剪呀?”

也是,一句整话都没有。今天算是白忙了一场,肯定没法儿用,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做节目的人恼火的了。我想我应该恨唐,可我一点儿都不恨,反而觉得他又天真又好玩儿,又可怜巴巴!忽然想到,也许观众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干吗非得老把嘉宾和主持人剪辑得出口成章水光溜滑?结巴了紧张了露怯了实诚了、流露出个性特点或性格弱点又怎么了?于是我跟编辑商量:“咱就这么剪吧,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回避狼狈出汗和结巴,没准儿就成一篇另类好文章。”

节目播出了,反响异常好,唐的结结巴巴的话里是有真正的智慧和人生体验的,他的略显脆弱的态度里有足够的诚意,观众终于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很多人找我要求认识唐,特别是女观众,她们爱上这个羞涩的男人了。

其实最大的得利者是我,这档节目是我电视生涯的转折点之一,它使我意识到一个好的主持人不该自得于自己的口舌之利,我的任务是帮助嘉宾表现他们的人格魅力和人性光辉,而不是主持人自己抖机灵耍花枪出风头。那次以前我最看重谈话的“机锋”,那以后我更看重“诚实”。幸好唐这样的嘉宾及时出现,才使我没有在“自作聪明”的路上走得更远!

那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唐一副英雄末路的潦倒相,昔日的光辉已经逝去,平静的生活令他难以接受,跟台湾女友的一段轰轰烈烈的奇缘也告失败,常常半杯啤酒他就已经酩酊大醉,口不择言。依然有很多崇拜者上门拜望,他们还当他是英雄,并不知道他心里的苦;依然有很多媒体采访他,让他讲过去的一切,那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和最大的伤害,他总会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人走后黯然神伤一言不发。

要毁掉这样一个人是如此的容易,只要剥夺他的梦想、让他像所有现实的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就足以把他逼疯。这是一个完全生活在自我情境中、对现世的享乐毫无兴趣的人,甚至连吃饭都不耐烦,后来我不再跟这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了,因为他的态度是对创造美食的人的侮辱。他常常一整天不吃饭也不喝水,唐解释说少吃少喝就可以少上厕所,这样在野外会很方便,还说骆驼也可以不吃不喝的。看来他就是住在北京的单元房里,脑子里想的也是大漠孤烟。他甚至劝我减肥,说胖和瘦本来并不重要,但胖就不能去探险了。我只好提醒他:我是不探险的,我只是个平庸的都市动物。

后来陆续有人向我表示对唐的不满,说本来是欣赏他的文章的,但看到他在各种电视节目里露脸,显然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功名利禄之辈,令人失望等等。我理解他们的说法,我也理解唐,他本是不要现世生活的,如果给他实现梦想的可能,他可以放弃生命,但是没有这种可能。出书、上电视,他生活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种小小的刺激,他需要这些刺激,因为这一切可以提醒他:他还活着,表面上他在“抓住”其实他是在“逃开”。

作为朋友,我没有能力安慰他,也没有能力帮助他,他经历过的那些“战争”、“民族”、“国际风云”,那些“坦克”和“阿拉法特”,那些“核武器”和“卡扎菲”,我通通不感兴趣;他热衷的突发事件、生死一线的冒险、生命极限的挑战,我也并不能体会。唯一打动过我的,是他照片中以色列战壕边偷吻的年轻情人和阿拉伯母亲悲恸的黑眼睛,还有他自己,他的笼中困兽般的愤怒和忧伤……

我甚至陪他去过一家著名的网络公司,企图从那里拉到一笔钱帮他实现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探险之梦,那种拉赞助的把戏本是我极不擅长的事情。网络公司里充斥着各种穿着大人的套装、学着大人的腔调说话的小孩子,小大人们显然不大知道唐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他们的公司有的是钱,都是美国人给的风险投资,但他们要用这些钱给歌星开演唱会,那样才能宣传他们的网站。我替唐难过,后悔把他带到这样一个绝不适合他的地方来。

唐是一个有巨大性格缺陷的人,尤其在现实层面,他的生存能力很差,常常近乎于“白痴”或者“很麻烦的人”。这使他很难合作,能跟他长时间在一起的人最好有很大的宽容度、很多的爱与自我牺牲,否则就麻烦了!可是又怎么能用这样的标准要求别人呢?就算全世界人民都爱大熊猫,大熊猫还是岌岌可危!再说,凭什么叫别人把你当熊猫呢?就因为你的内心比别人都单纯?

这么多年,我看到唐在希望与失望中挣扎,在极度兴奋和极度颓废中辗转,面是不常见了,有大事儿时通个电话,去伊拉克、去金三角、去南极,会打个电话说“我走了”或“我回来了”;特别难受时诉诉委屈,得意时就不见了人影,只会在电视上或报纸上看见行踪。有时候他也会检讨自己:“我这个人不好,总是在难受时想起你,一高兴就把你忘了!”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可恶,发生在他身上,也就算了!

据说很多战地记者在现实生活中吸毒、酗酒、狂暴、自虐……不知唐的痛苦是否与此相关,或者他天生就该痛苦,他跟这个世界不和谐,出多少书、上多少回电视也是白搭。

一度他病得要死,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就说:“‘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你要一个传奇,上帝就给你一个传奇,上帝总归是眷顾你的!”

其他的,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摘自《唐师曾:从学生到英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定价:24.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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