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美?
美的定义是什么?美的范围是什么?
我想从一个非常好的角度,就是从“生活”切入。我特别将“生活”两个字放在美学前面,是希望美学不要太理论,不只是在大学里的一堂课,不只是一
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社会已经相当富有了,各式各样的艺术活动非常频繁。可是我所怀疑的是,如果从生活美学的角度来谈,我们会觉得台湾现在有这么丰富的画展、音乐会、表演等艺术活动,许多大学设有舞蹈系、音乐系、美术系、戏剧系,都是跟艺术相关的科系,但为什么常有朋友忽然就会提出一个疑问:
“我们的生活品质为什么没有相对地提高?”
我想我们讲这句话其实心里蛮沉重的,我们不希望它是一种批判,因为到世界各地旅行时,我只要离开台湾大概两三个礼拜,就会开始想念台湾了。其实我们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情感,所以不至于会用比较恶意或不负责任的批判来看待这个地方,可是的确会很有感触。这个感触是说,一方面想念台湾,一方面每次从国外一些重要的都市回到台湾的时候,飞机低飞到一个程度,你看到了底下的街道,看到了底下的建筑,你会开始觉得:这就是我要回到的地方吗?
特别是建筑。
台湾大学里有不少建筑系所,现在一些重要的大学也设立一些与建筑设计相关的科系。可是走到街道上抬头看看建筑物,我们自己居住的建筑究竟是什么样子?相信当我们很诚实去面对这件事时,其实是蛮感伤的,我想这个感伤是源于听到来台湾的外国朋友有时候会说:
“你们的城市真丑。”
你心里面会有点生气,因为觉得这句话从一个外国人的口中讲出来,有点歧视或污辱的感觉。可是,我相信很多朋友私底下聚在一起时,也会说到这句话。
我想大家可以一起来建立一个梦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把“美”放到现实生活当中来?举个例子,如果你现在从窗口看出去,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是不是很多被称为“贩厝”的四楼到五楼公寓建筑,底下是骑楼,有一些商店,很多的招牌,那招牌大大小小,晚上常常会亮起各式各样的霓虹灯。
我们还有一个最奇特的景观,就是铁窗。如果你不曾到世界各地去,大概无法了解台湾的铁窗有多特别。我们看到大家刚搬进新公寓,就习惯性找人来装铁窗。铁窗材质其实非常粗糙,大概不到一两年油漆就已经斑驳了,然后就开始生锈,非常难看。钉入的方式,就是把整个房子像监牢一样地笼罩起来,我想不管从外面来看,或者坐在房间里面往外眺望,都没有景观可言了。我要强调的是,铁窗当然反映出一定的心理因素,就是防盗吧!简单来讲就是没有安全感,我们觉得随时都会有小偷闯进来,所以加上铁窗、铁门、两三道的防盗锁,甚至再加上警铃。可是很多朋友也说,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防范的作用。也许现在窃盗的科技比我们住家的科技要好太多太多了,他要打开这个锁、剪断那扇铁窗,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铁窗已经变成某一种习惯,大家一住进去就开始装铁窗,没有经过反省,也没有经过思考。
记得自己住进一间靠近河边的简单公寓时,我没有装铁窗,所有的邻居都讶异地问:
“你怎么没有装铁窗?”
好像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变成我也坐下来问我自己说:
“为什么我没有装铁窗?”
我想这是一个好问题,也许是生活美学里开始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装铁窗?有什么帮助吗?如果不装铁窗,我会不会有一些更好的心灵视野?”
给自己一个窗口
我们希望在生活美学里,“美”不再虚无缥缈,不再只是学者专家口中的一些理论,我们希望“美”能够踏踏实实在我们的生活里体现出来。
西方人常常讲“景观”,就是说你的住家有没有View。当你坐在窗口眺望出去,可以看到河,看到山,甚至是一条漂亮的街道,行道树绿油油的,这些都叫作“景观”。大家可以来检查自己的住家,看看从窗口望见的是什么。
1970年代后期我刚从欧洲回来,有个好朋友将台北南港附近一栋公寓的四楼免费让我借住。那栋公寓取名为“翠湖新城”,听到这名字就知道View一定很好,虽然铝门窗做得粗糙,房间也不怎样,可是我打开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池塘,其实称不上湖,但水面全是布袋莲。布袋莲是一种浮在水面的绿色植物,夏天会开出漂亮的紫花。我很高兴地住下来,写作、读书、听音乐时,都可以从窗口看到这个翠湖。
接下来一段时间因为在编杂志,我花了一点时间到南部采访,大概不到一个月后回家时,发现回家有点困难,因为那区域正在施工。然后我爬上四楼打开窗户,觉得好像在做梦,因为那个湖不见了――它被泥土填满,上面已经开始在盖大楼了。大楼很快就盖好,变成我窗口新的View。结果朋友到我这儿来做客喝茶的时候,都会问:“你们家好奇怪!为什么会叫‘翠湖新城’?旁边根本没有湖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的故事,其实变成我心中对生活美学里居住环境改变的一种沉痛回忆,我们的环境可以在一夕之间改变,而且好像所有的自然都没有办法被好好地保护下来。所以后来我在淡水河口也是四楼的居所,设计了十二扇窗子,全部可以往外推开。我当时心里面有点赌气,心想:“看有谁多厉害,可以把我的河填掉!”这十几年我住在这个河口,每天可以看到河流的涨潮退潮、黎明光线在河上的倒影,还有满月时分月亮从大屯山主峰后面升起来,满满月光全部映照在河水里。
最早朋友们来拜访时都会指责我:
“你干吗住到这么远!找你都不方便。”
因为那时还没有关渡大桥,得坐渡船来。可是现在他们非常喜欢过来,当他们在台北受伤的时候、觉得太过忙碌的时候,或心情烦闷了,他们觉得有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跟我喝茶、听一听音乐,然后我也可以不要那么花时间照顾他们,他们自己坐在窗口看着河喝着茶,过一会儿会说:
“我心情好了!我走了。”
大自然真的可以治疗我们,可以让我们整个繁忙的心情放轻松,找回自己。
我们不要忘记汉字里有一个字是非常非常应该去反省的,就是“忙”这个字。大家写一下“忙”,是“心”加上死亡的“亡”,如果太忙,心灵一定会死亡。
我觉得如果给自己一个窗口,其实是给自己一个悠闲的可能,有一个空间你可以眺望,你可以在那边看着日出日落,看着潮水的上涨与退去,你会感觉到生命与大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对话。我觉得生活美学的重点是,你甚至不一定要离开家,不一定每天去赶音乐会、赶画廊的展览、赶艺术表演。
我们要强调的美,并不只是匆忙地去赶艺术的集会,而是能够给自己一个静下来反省自我感受的空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视觉、你的听觉,可以听到美的东西、可以看到美的东西,甚至你做一道菜可以品尝到美的滋味,这才是生活美学。我会从这样的基准点去重新审视“美”在现实生活里面的角色。
天空线
生活美学里包括周遭所有存在的事物,像之前提到的铁窗与公寓建筑,是与建筑艺术相关的。在一个城市的发展期,我们会发现好像到处是工地,许多许多的房子匆匆忙忙地盖起来,如同雨后春笋。外来的朋友曾批评说:
“为什么台湾的城市这么丑?为什么没有自己的风格?”
我们知道巴黎有它自己的建筑风格,伦敦、纽约也发展出建筑上的特征。有一个名词叫作“天空线”,在纽约的曼哈顿,会有人问:
“在什么地方看纽约的‘天空线’会最美?”
“哈得逊河口那几座大楼的剪影是最美的!”
我常常用“天空线”的观念回过头来审视我们自己的城市,我在想应该从哪里来观看我们的“天空线”。好像这个城市是从来没有被规划过的,它的混乱状态可以新旧杂陈,老建筑与新建筑之间产生这么多的矛盾与尴尬。
这几年大家意识到要保护古迹,认为台湾有很多古老传统留下来的民居、庙宇其实非常珍贵,应该予以保护。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担任某个保护古迹委员会的委员,当时感到最痛苦的一点是,古迹的确被保护下来,可是古迹周遭近到只有两米的地方,就盖起一些大楼,这庙宇被整个包围在一片奇怪丑陋的建筑当中。当时我们的感觉是:
“为什么西方没有这样的问题?”
你没有办法想像卢浮宫四周会有奇怪的大楼出现,所以法国的朋友到台湾会问:
“怎么你们台北‘故宫’的对面,会出现这么一栋奇怪的大楼?”
他说如果卢浮宫的周遭有这样的建筑,将是不得了的事情,全民都会起来抗争的!我们才意识到我们不只是要保护古迹,其实还要保护古迹周遭空间里,可能两百到三百米之间所有“天空线”的干净。如果这个天空线被破坏了,这个空间被破坏了,等于是这个古迹被淹没掉,也被挤压死掉了。
很多朋友应该还记得台北市有个古迹是“北门”,大概是几座古城门里最漂亮的一个。在日据时代拆掉很多清朝的城墙和城门的时候,这个“北门”被当时的建筑史学者认为应该要保留下来。可是有一段时间为了新城市的交通,建造了一条快速环道从“北门”旁边挤压而过,甚至连半米的距离都没有,压迫到了这个古迹――你会觉得“北门”是一个年岁很老的老太太了,然而旁边的年轻人呼啸而过,似乎骑着重型摩托车把她震得摇摇欲坠。这个环道现在已经拆掉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它让我们难堪,让我们觉得我们的历史没有被好好对待。
所以我相信生活美学的确是要回到生活的周遭。相信很多朋友的周遭都有类似的情况存在――不管在美浓、鹿港、新竹、台北――到处都有老房子,这些老房子是怎样被对待的?如何被对待的?我们过去有没有善待传统美学的正确、健康的态度?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怎么对待前人,后人就会怎么对待我们。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一个市镇中,因为我们尊敬之前的历史和传统,以后的人才会尊敬我们留下来的东西。如果我们对所有过去人留下的东西如此草率、如此践踏、如此糟蹋,可以想像下一代人也会把我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随便地糟蹋和践踏,如此这个地方就存留不下任何美的情感。
生活的美学是一种尊重,生活的美学是对过去旧有延续下来的秩序有一种尊重。
如果这种尊重消失了,人活着再富有,也会对所拥有的东西没有安全感。所以现在回到了一个问题点,是不是生活在台湾的朋友非常缺乏安全感,才会用一道一道的防盗锁,一层一层的铁窗铁门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在害怕什么?这种安全感的缺乏,是因为社会上真的存在许多窃盗、许多不安全的威胁吗?还是说我们心理上已经对人根本不存在尊敬了,我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窃盗?这种防范,使得大家的心理处在一个不安全的状态,最后生活要谈美,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我的意思是说,美应该是一种生命的从容,美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悠闲,美应该是生命的一种豁达。如果处在焦虑、不安全的状况,美大概很难存在。
我们的一生,从生到死,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走过的这条路两边到底有什么风景,其实是非常遗憾的。我觉得这一条路可以慢慢走得曲折一点,迂回一点,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一个城市为了求快,就把所有的马路都开得笔直。可是不要忘记,我们如果去国家公园或古代的园林里,所有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为什么弯曲,因为它告诉你说,你到了这个空间不要匆忙,让自己的步调放慢下来,可以绕走更大的圈子,因为这是你自己的生命。你越慢,得到的越多。所以在生活美学里所体会到的意义,会和现实当中不一样。我们在现实当中希望一直匆匆忙忙,每天打卡、上班、赚钱,都是在匆忙的状况中。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说,我最喜欢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名称,叫作“亭”。也许大家都有印象,爬山的时候忽然会有一个亭子,或者你走到溪流旁边忽然会有一个亭子,你发现有亭子处就是让你停下来的地方。
它是一个建筑空间,但也是一种提醒和暗示说:
“不要再走了!因为这边景观美极了。”
所以那个亭一定是可以眺望风景的地方。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宋代绘画里凡是画亭子的地方,一定是景观最好的地方,绝对不会随便添加上去。因为这个亭子表示说:你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应该停一停,如果不停下来就看不到美。所以生活美学的第一课应该是:懂得停一下。
我们白天上班真是够忙了,可是下班以后时间是自己的,我们停下来吧!去听一些自己要听的东西,去看一些自己要看的东西,一个礼拜上五天班真的也够忙够辛苦,压力极大。现在不是周休二日吗?那么这周休二日可不可以停一下?停下来其实是回来做自己,问一下自己说:
“这两天我想做什么样的事情?”
坐在河边发呆也好,或者带着孩子去看山上的一些树叶,可能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变红了;或者去聆听下雨时雨水滴在水面上的声音……套用苏东坡《赤壁赋》的句子: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意思是说,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钱买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画廊,不用去博物馆,不用去赶音乐会、赶表演。
这样,你就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生活本身,发现无所不在的美。
这就是生活美学的起点。
(摘自《天地有大美:蒋勋和你谈生活美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