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巨兽慢慢地从摩天大楼的顶端坠落,电影这次的确到了最后结束的时刻。女主角满眼泪水,与金刚做最后的告别。前排的一个女孩子真的哭了,被感动的。
住在地球反面的美国人,拍了一部三十年代――2000年
眼下许多影评都在介绍《金刚》高超的制作技术水平,认为这是《金刚》获得全球票房胜利的法宝;但陈凯歌导演的超级大片《无极》的制作工艺,我看也很了不起。可是,后者虽力图要感动观众,做了那么多的说教,还编织了那么复杂的感情故事,结果引来的,却是观众当场的笑声和场外的嘲弄。
巨猩是影片放映到70分钟时才出现的,即影片已过了三分之一。这之前的内容,都是为了营造气氛,展开线索,把观众带进一个真实的故事情境里,为金刚的出场做铺垫。――其实,即使在后来的一些大场面中,那一班真人,或准确地说,那些出现于银幕的女主角安和寻找安的摄制组成员和海员们,也只是为衬托出金刚体型的巨大。在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之下,安居然恰好一袭白裙。――那些场景太逼真了。罢工的工人,街头的孩童,三十年代的装束……影片还特意在安踏上船舷时,给了她的高跟鞋一秒半的特写:那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真实的鞋,将随着安、带着我们观众一起迈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不仅如此,片中那名叫卡尔的导演的狡诈和冒险,杰克潦倒中的文人气,安的生活困境和在困境中求职的让人同情的努力,都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不就是生活吗?我们当然会被带进这个情境,我们不得不相信在这块银幕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确曾发生过的事情。
电影《金刚》剧照 |
我没有说《金刚》是一部完善的杰作,我没有这个意思,尽管它实际上可能比较接近于完美,在电影史上,也许能勉强排进前二百名。――我只是想说,《金刚》为观众造了一个长达三小时的真实的梦。许多人批评这部影片太长了。可是我敢说,在导演心中,他还想拍得再长一些;对于完全入戏的那个女孩子来说,对于那些预先已做好准备、买票来做梦、并且知道梦之确切长度的观众们而言,180分钟,似乎还嫌短了。
而对于那些喜欢将人生比做梦的人来说,几十年的人生实在就更短了。
我上学读书,是在“文革”末期。一年多后“文革”形式上就结束了。语文课上,我们开始练习造句。那天上午,老师要检查作业时,我才发现作业还没写呢。也巧,娄老师偏偏叫到我,用“决心”造句。慌乱之中,我说了一句:“我决心跟英明领袖华主席干一辈子革命。” 老师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把我表扬得体无完肤,说四班有个同学造出了这个好句子,我们班也有同学能造出这样的句子,证明三班不比四班差。因为印象太深,所以对这个句子一辈子也忘不了。――虽然那个作业造句,说得言不由衷。
在后来的许多个梦想和理想中,我有个职业的理想:当一名导演(见笑了),像大师们那样,拍出让我辈惊叹的作品。虽然从数量上说,我当时看的片子,要远比如今一些超级影迷看的少,可我的确有过这样的理想;只是我知道它离我太远,没敢当真,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但是我喜欢看电影,和大多数爱看电影的人一样,容易沉浸其中。在电影里,人可以活过许多遍。许多人喜欢电影的深层原因,也是如此。在许多影片中,我和影片中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为他们哭,为他们笑。在这些影片中,我体验到许多在现实中无法体验的情感与经验。电影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这就是我喜欢电影、感谢电影的理由。当然,电影也让我看到了许多本不该看到的场面,知道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体验了许多本不该体验的情感。
电影还是一种表达,就如写作。人类所有复杂的思想感情,都可以在银幕上表现。而且论表达的直接有力,丰富曲折,深邃细腻,和广阔超越,有时候只有文字可以过之。
童年因为处在那样一个时代,所以我的看电影经历,就是错乱的记忆了。刚懂事的时候,看的是《海霞》、《艳阳天》、《决裂》、《闪闪的红星》,中间夹着《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还是两个版本的。稍大,“文革”刚结束,五六十年代的那些挨批判的片子解禁,就把《小兵张嘎》、《女理发师》、《早春二月》、《今天我休息》,都当成新片子看;这时候,刚拍的《啊!摇篮》、《小花》、《保密局的枪声》、《归心似箭》、《庐山恋》、《巴山夜雨》什么的,也都出来了。和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一样,几乎出产的每一部片子,我都看了,因为好多是学校组织看的,回来要讨论,有的还要写作文。再后来,电影院里放的片子外,我开始到录像厅看港台的垃圾片。上了大学,开始注意品位,那就是外国片,奥斯卡了。再后来,就不堪细说了。再后来,居然因为某种机缘,把看电影的嗜好和所谓的研究联到一起,有几年时间,又集中看了几箱子的碟片。
上千部影片,重叠交错,浮光掠影,就如眼前的这本书一样,回想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电影《芳香之旅》剧照 |
春芬从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一头乱发、满脸沧桑的老妇人,孤独地坐在公共汽车上,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回想她的一生,回想那“芳香之旅”。毫无疑问,这是张静初扮演的最好的一个角色,比那部《孔雀》要好,我以为。只是她必须借助化妆。这就是电影的短处了。如果是我们的现实人生,就不需要只为了年龄而涂脂抹粉。命运就是你我人生之戏的总导演,时间就是最不会出错的化妆师。
可人生的代价,就是时间。你无法像看一部电影一样,把一个人的一生,按照实际发生的时间“看”过一遍――即使那人是一个短命的人。所以,电影是人生的精编版。电影本质上是一个剪辑。即使最原始的纪实片,纪录片,它的长度本身,也就是一个剪辑而已。影片因为长度有限,所以才有意义,就如同人生因为长度有限才有意义一样。
从我识字启蒙,到今天已三十余年。而在报纸上发表第一篇文章,距今也已整整二十周年了,那时,我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这二十年报章生涯,已经多于那之前漫长的少年岁月了。几十年都在转瞬之间。我仿佛再次经历了长大成人,经过了一个轮回。
有人问:“写作是一种技艺么?写作对人生有什么特别意义么?”――老友缪哲回答说:“写作是技艺,又不仅是技艺。写作的根本,在于‘清晰’那‘模糊’的,固化那飘忽的,培植那萌芽的,创造那乌有的,为模糊而有缺憾的人生,造一面清晰而圆满的镜子,让我们自醒,自赏,自知,或知所追求”。
此语说出了我内心的感受,用来概括电影,我觉得也很精当。尽管我现在以文字工作为职业,但的确在很多时候,我愿意把自己的文字当作一面镜子。
但是,这毕竟还不是写作的全部,或者说,我愿意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刚才的意思。我觉得,写作一方面使得写作者对于所写的对象――不管它是所叙之事还是所抒之情,获得一种审美的角度和距离,另一方面,写作又使得有物理长度的人生与现实,获得了一种超越的意义,而很多时候,这种超越性恰恰是从审美当中生成的,就像大师费穆、库布里克他们拍出的杰作。
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了说相声。那几年是相声的黄金时代,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相声演员个个是超级偶像。现在的相声演员向往那个时代,就像如今的文人向往晚明。我曾经模仿了不少段子,很长时间,我就都误以为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上大学第一年的秋天,军训。有天晚上开联欢会,我居然斗起胆子,报了一个单口相声来演。十分钟,我在上面背词儿,一百多人看着我,莫明其妙,没一个人笑。后来同学们说,你在台上嘀嘀咕咕,自己念叨什么呢。那十分钟,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若干个十分钟之一。
现在,我把这本书拿出来,仿佛又像当年站到了台上,而且自己手里还举着一面镜子,从中我能看到自己尴尬的窘态。自认为是一场生死追杀的重头戏,在观众看来,也许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杂耍而已。
这部稿子从着手编排到定稿,已三个年头。此前也曾编过两本书。那是五六年前了,一家出版社与我签下两份出版协议,出两本书,一本是编辑,一本是编译。后来因为说不清的原因,两本都没出来。这让我觉得对不起那些已经同意入选的作者,对不起与我合作编译的一位朋友。但对后一本书而言,却有好处,那就是出丑晚了些;这一本书也如此,晚一点,可以有时间多删掉一些幼稚的文章,使我这本有点二十年报刊生涯总结味道的书,显得更好一些。
如今的书,多有作者的照片,我想许多作者或只是徇出版社之请,或只是随俗,本意并不是要自我表曝的。但我总觉得,以文字为业的人,安身立命靠的是手艺活儿,而不是相貌;只要文章写得漂亮,即使丑憨如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仍有一些朋友,则喜欢把自己的照片登在自己的书上,还有一些报刊社的记者,一有机会,就喜欢把自己的照片登出来。――大概他们是认为自己的容貌比自己的文章还要漂亮吧。而我对自己的相貌并没有这份自信。
(摘自《读书无新闻》,东方出版社2007年2月版,定价: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