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歌手”让他一夜成名
田青从佛教圣地进入公众视野,是一个偶然的事情。田青一直在佛教文化和音乐界两个领域苦苦跋涉,他的名声也局限在这清凉的世界里。但在2000年3月,第九届全国青
尽管田青从来都对民歌有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选择了佛乐,就没有把民歌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国内有一些学者专门研究民歌,而田青不是。
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每届都请一个从事理论工作的音乐学学者,到2000年,他们请到了田青。在田青之前,已经有多位学者参与过评奖工作,但是,这个学者评委往往被公众和其他评委所忽略。因为与歌唱家、声乐教育家比,学者的社会知名度最差。
可是,田青却不一样。
首先,他有自己的立场与思考;其次,他有表达真理的胆量;再次,他有一针见血说破问题的能力。他是把自己自幼对民族文化的情感,自己二十多年研究民族音乐的心得,集中在短短三分钟的时间内,通过中央电视台这个现场直播的强大语言权力系统表达出来的,他的话能不轰动吗?
他说:“我把个性歌手的沉寂与‘罐头歌手’的批量生产归结于一个时代的共同审美需求和生产方式的改变。王昆的时代中国处在农业社会,农业社会的审美特点就是个性化、地域化,与民间有着深厚的联系。现在这些歌手是工业社会的产物,是音乐学院的产品。工业社会所推崇的,是科学化、规范化。而科学化、规范化的结果,就是我们具备了批量生产歌手的能力,但却抹杀了个性。”
在这个讲话之后,许多热心观众从全国各地打来电话表示对他的支持。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同样也是评委的刘欢在直播现场猫着腰走到田青面前,伸着大拇指低声说:
“哥们儿,牛!”
第九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说真话的田青成了最大的亮点。
2002年5月,在第十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田青对索朗旺姆鼎力相助,再次成为焦点。
索朗旺姆是西藏那曲地区一个牧民家的女儿,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就已去世。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之上,她常常一边牧羊一边放声歌唱。没有歌词,没有乐谱,没有钢琴,没有听众和观众,她就那么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唱着,空旷而美丽的大草原是她一个人的舞台。
2002年5月12日晚,在中央电视台第十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业余组民族唱法决赛中,索朗旺姆获得第一名;2002年5月16日晚,索朗旺姆获得“最受观众喜爱的歌手”奖。因为索朗旺姆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包括像刘欢这样挑剔的人,都说:“别的歌手印象不深,那个西藏的小姑娘唱得太棒了。”
有一段原始录音,是田青与美术界的朋友的对话:
田青:这次大奖赛民歌业余组,我给了索朗旺姆我所有打分里最高的分,西藏来的,这个人是牧民,你听了吗?
吕胜中:听了,她最后得了奖了? 索朗旺姆
田青:得金奖了,不容易。这也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不断宣传、不断努力的结果。大奖赛这些评委,还有其他学院派的,开始对她很保留;我讲我的观点,你不能把唱法说成科学或者不科学。说中国的大本嗓不科学,天津那个唱京韵大鼓的,骆玉笙,就是大本嗓,八十几岁,还唱,你说人家不科学?西方的科学发声让你到八十岁还能唱吗?
音乐上强调科学唱法强调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贬低对方时就说这种唱法不科学,一句话,就打入冷宫了。科学变成艺术上最高的褒奖的词汇了,这是不对的,艺术跟科学是两回事。
吕胜中:何况这个“科学”其实并不科学。
田青:它不科学。包括这个共鸣,颅腔、头腔共鸣,你打开脑袋,里面都是脑浆,怎么共鸣啊,连点缝隙都没有,有缝隙就麻烦了;胸腔共鸣,你打开看,肠子、肚子、肾,它又没空气,有空气你放屁放出去了,怎么共鸣啊!所以最简单的一个词,你仔细研究起来,都不是真的科学。后来我讲声乐这个东西,千万不要讲理论,也不要讲科学。为什么呢?像沈湘这样著名的声乐教授一辈子没写一本书,后来我就发现,声乐不能写,怎么唱歌呀这是种感觉,什么“位置”、“立起来”,我的声音怎么立起来?“位置靠前点、靠后点”,怎么靠前靠后?你拉我一把,我靠后了?这种感觉好像禅宗修行,这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无法用语言确切表述,更不能替代。我做气功感觉通了,我告诉你怎么叫通了,你练去吧,我怎么说你也通不了。
吕胜中:“科学”本来不是个坏词。
田青:我认为它是个中性词,就像物理、化学,它有褒贬吗?没有。可是现在我们把它当褒义词来用。你如果指的是它的自然性,或者是符合人性的东西,那恰恰是现代科学所不能涵盖的东西。咱不用“科学”这词,我现在烦这词。现在把科学外延无限扩大,你娶个媳妇挺漂亮,哟,真科学!
吕胜中:哈哈!至今我没听说娶媳妇科学的。
田青:一男一女多科学啊,还能生儿子,你两个男的它就不科学。
吕胜中:我起码认为传统的文化并不违背科学,像京剧,有时候我吼那么一嗓子,很舒服,而且感觉顺气了,和中国的经络啊、元气学说都是特别特别一致的,我就想说这个科学。
田青:那正好是反科学的。艺术,它跟科学有互相交叉融会的地方,所以艺术里有科学的东西,但是艺术在本质上是反科学的,或者是跟科学走截然不同的路。科学讲可重复性,咱们俩在实验室里,多少克加多少克,在一定的温度一定的条件下,我创造出一个东西来,在别的实验室里在一样的条件下也可以做出来,全世界才承认,这叫科学。科学还讲规范化,三厘米的螺丝在任何一个国家里,都要配三厘米的螺母才能合上,全世界都按这个规范生产,这恰恰是艺术的天敌。艺术怎么可能重复呢?你吕胜中与别人一样,有什么价值?艺术就要独特,不能重复;重复别人叫抄袭,重复自己叫自渎。它必须超越,必须创造,必须与别人不同,甚至自己今天与昨天不同,这是艺术孜孜以求的东西,这不是反科学?我为什么反对他们在艺术教学里提倡科学呢?学生来的时候有方的、有圆的、有三角的,之后他拿锉刀都给你锉平了,锉成一个样子。按照他那种方法,他叫科学性,我说这是可操作性,用这个办法比较容易教。所有的人到我这儿来都变成中庸之才,唱出来都一样,现在你要是不看电视机屏幕你就不知道是谁在唱。过去不是这样,你一听王昆是王昆,才旦卓玛是才旦卓玛;现在一听张也,一听彭丽媛,再一看电视,不是,跟她长得略微相似。现在化妆也化成一样了,你看这新娘照,你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媳妇。我们艺术学院的教师呢,用科学的方法,所有人都能教。他用科学性恰恰阉割了艺术的本质的东西,是反艺术的。所以我说艺术反科学、科学反艺术,里面有这个道理。
田青说:“总有人在争论学院和民间孰高孰低的问题,我要高声呼吁民间艺术是中华文化的基础、土壤和母亲,古往今来的大艺术家没有不对草根艺术保持一种尊敬的心态的,只有半吊子艺术家才会对民间艺术采取鄙视的态度。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二胡曲《二泉映月》时,以手掩面,涕泪横流。他当时曾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这音乐,‘是应该跪着听的’。随后,这首民间乐曲,走出国门,成了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中国音乐作品之一。现在,只要提到中国民族音乐,《二泉映月》恐怕是第一个跳进人们脑海里的。阿炳是哪所音乐学院毕业的?要我说,民歌手进音乐学院,是进音乐学院当老师,而不是按照所谓‘科学’的方法‘提高’。”
田青说:“我们必须给予民间艺术应有的地位,并对其大力抢救。对于民间艺术的当下处境,有人觉得不必担心,但我担心。有个英国朋友叫钟思弟,前两年在河北采风,找工尺谱,一个多月找到几十本,他发现古老的民间乐队还在普遍生存着。对传统文化最大的冲击,是老百姓对自已的文化不再倾注那么多的热情了,普通老百姓的审美观和娱乐方式在改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渔民已经不用人力撒网了,开的是机动大船,怎么唱撒网号子?内蒙古的牧民骑着摩托车去放牧,怎么唱牧歌?老百姓有了新的追求,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迅速改变,这是必然而应该的。在这种背景下保护优秀传统文化,遇到了两难境地。因此,我主张,在优秀传统文化的领域里,先谈抢救、谈保护。这是需要我们共同努力的事业!”
力荐“海菜腔”
2004年,李怀秀二十六岁,李怀福二十一岁,姐弟俩是云南红河州石屏县龙朋镇巴窝麻栗树村一户普通彝族农家的孩子。1993年,李怀秀被作曲家田丰在云南所创办的民族文化传习馆相中。2000年,李怀福也进入传习馆,姐弟俩合作的彝族“海菜腔”成了经典曲目。姐姐李怀秀于2004年1月参加了中国西部民歌大赛,与石屏县一位民间老艺人一起获得了对唱组金奖。
李怀秀、李怀福演唱的“海菜腔”是因为异龙湖中一种名称为“海菜”的草本水生植物而得名,是彝族劳动群众在长期的劳动和生活中创作的。海菜腔是一种集独唱、领唱、对唱、齐唱、合唱为一体的多乐段组合声乐套曲,是一种节奏自由、节拍多变、真假嗓交替使用及歌唱性音调和叙述性说唱音调交替出现的歌唱办法,无论在湖中、山林、田地间,随时皆可唱对歌,男女歌声互答,非见高下,不肯停声。
2004年5月3日下午,中央电视台第十一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的评委们按惯例预听晚上即将出场的参赛选手的演唱,目的是做到心中有数,保证整场全部选手所得分数的基本合理,避免随意性。李怀秀和李怀福是最后一组登台亮相的,这时候,美声唱法和通俗唱法的评委已经完成了各自的预听任务离开了现场去休息,只剩下民族唱法的评委听这最后一首歌。
李怀秀和李怀福姐弟仅唱了一个四弦伴奏,曲目是《金鸟银鸟飞起来》。一唱完,田青马上叫好,说这将是本届比赛的最大亮点。一位歌唱家说不行,这样的东西如果得高分,音乐学院以后还怎么教?
其实,最早发现他们的作曲家田丰曾是1945年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幼年班的学子,学的是纯粹的西洋音乐。不知道现在的专业音乐工作者为什么这样排斥民间?
田青和那位歌唱家争论不休,其他的评委不表达意见,都在静静地听着。他们就民间原生态和学院派唱法展开的辩论不分胜负。那位歌唱家负气地说:“别争了,咱们晚上分数上见!”
内部规定,高分可打到98分,低分控制在90分,最低不低于89分。就是说所有选手的分数在这10分之内见高低。
按照田青和那位歌唱家两人决绝的态度,评委心里一般都会认为,晚上田青会打97分或98分,而那位歌唱家会打90分,或者再低1分。那么大家只要打在二者之间,就不会被作为最高分或者最低分去掉。
晚上的现场直播中,李怀秀和李怀福依旧是最后登台表演的,原汁原味的乡音乡情,自然本色的演唱风格,不仅征服了观众,而且也让坐在前排的几位美声唱法的评委不约而同地大声叫好。莫华伦、梁宁、叶小刚、余隆、顾欣甚至站了起来,兴奋地鼓掌。通俗唱法的评委同样兴奋异常,甚至尖声叫喊,就像在摇滚音乐的现场。
这样的场面田青也没有料到,但是民族唱法的评委们照旧安静地打分,田青打了98分的最高分。而那位歌唱家,打了96分,这是一个相当高的分数,与他下午的态度形成反差。田青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要和他“分数上见”的那位歌唱家临时改变了主意。
但是,因为田青给的最高分和给最低分的音乐学者差距太大,而且现场气氛又这样热烈,监审组临时决定让两位打分相差悬殊的评委解释。话筒首先伸向田青。
田青首先对李怀秀和李怀福说:“你们唱得非常好。比赛四天以来这是我打出的最高分。我在你们的歌声里第一次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来自田野的声音,听到了来自祖先血脉的声音。”
田青接着面向全国的电视观众激动地说:“这两位歌手的音色是美的,音准是好的,节奏是准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唱的是快乐,也给了我们快乐。我们汉字里音乐的‘乐’字很有意思,它和快乐的‘乐’字是一个字。我们有的歌手唱得可能不错,但是不能给人快乐,他们唱得难受,让听的人也难受。我参加歌手大赛是第三次了。我从第九届开始,就提出了民族唱法多样性的问题。这一届又有更多的民间歌手带着他们活生生的、灵性的、有生命的歌声来到中央电视台的舞台上。我觉得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我们的大赛已经越办越好,也可以看出我们的声乐界思想在转变,我们的音乐尤其是民族声乐,正在向着越来越多样化,越来越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民间,朝着我们民族传统的方向发展。”
彝族姐弟李怀秀和李怀福在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演唱的《金鸟银鸟飞起来》,事实上因为评委观念的差异,最终没有能够飞起来。
第十二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
第十二届青歌赛上的“原生态”
2006年第十二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增加了一个“原生态唱法”,而田青继续担任评委。
2006年5月1日全国直播比赛第一场,“原生态”组就出现了一个最高分。因为田青是这个组的组长,所以,他遭到了“民族唱法”评委的质疑和“围剿”。
有的评委说,原生态唱法是没有办法放在一起比赛的,因为没有统一的标准。
田青说,如果说不能比赛,所有的艺术形式都不能比赛。我们评艺术创作的“十大精品工程”,你怎么就能把不同的地方戏拿到一起评?全国美术展览,不同画家不同风格的作品怎么评?美声唱法之间就一定可以评出优劣?两个人唱的就不是一个作品,所以评价上就有问题。即使演唱同一个作品,谁更接近作曲家的原意,谁更展现了演唱者的技巧,怎么分高下呢?
还有的评委说,本届新增设了原生态,把原生态从民族唱法中单列了出来,这样就使民族唱法更纯粹,标准更统一,所以民族唱法的水平高于往届。因为原生态从民族唱法中分离出去,我们民族唱法就更整齐与规范,所以,我们民族唱法参赛者的整体水平也有了提高。
田青听后大怒,他说:“这是对原生态选手的一种贬低。原生态是我们民族唱法的根基,是有价值的独立的艺术门类,原生态唱法和民族唱法是平等的。”田青表示希望某些民族唱法的评委要以平常心看待原生态唱法。
田青的话再次引发了关于唱法科学性的大辩论,明星大腕纷纷向媒体谈自己的看法。田青也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向所有可能在媒体上有话语权的朋友大谈自己的理念,争取所有的“统战对象”。
田青做了许多努力,他与综合知识评委余秋雨、徐沛东,监审组阎肃,第二现场的主持人刘芳菲,第二现场的嘉宾关牧村、刘欢、蒋大为以及现场的媒体嘉宾等朋友们进行了沟通,他讲原生态唱法进入主流媒体的重大意义,讲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性,讲当场的原生态歌手们演唱的风格特点和出众之处,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随后几天的现场对原生态的关注持续升温,而各地媒体也与之呼应。
5月23日的颁奖晚会成了“原生态演唱者”的联欢晚会,有人说其可看程度超过了春节联欢晚会。我看见一袭西装的田青在晚会上,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摘自《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