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湿热午后。一个女人才从单调沉闷的差事中脱身,她转进了一家日本餐厅,在柜台旁坐下,点好寿司和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喝了半杯威士忌,吃到第三个铁火卷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打从心底快乐了起来。但原因不是食物,也不是饮料。而是因为见到厨师技巧高明地挥舞菜刀,金发碧眼的顾客熟练地用着筷子。而是因为
有些人带书进餐厅,打开书页躲在后面,假装沉浸在书的世界中,对周围发生的事,听不到也看不见。通常,这种人也喜欢用菜单武装自己,漫不经心地随便点菜,连瞄都不会瞄别人一眼。也许,他们害怕一旦目光与其他人接触,会暴露出对食物之外的渴望。或者,他们因无人做伴,深感耻辱,干脆假装视而不见。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将餐厅当成戏院,而我的餐桌就是欣赏舞台的好位子。
多年前在伦敦,我第一次独自用餐。这儿的“用餐”,指的是在铺着桌巾,环境幽雅,有殷勤的服务生和大本硬皮菜单的正式餐厅吃饭。我比先生早几天到达伦敦,先去参观他不感兴趣的书店及博物馆。出发前,根本没想到会觉得寂寞的问题。不过,我的确觉得孤单,在城市里四处走走看看,始终提不起精神。我每餐都在旅馆附近一家“里昂”连锁快餐餐厅,吃不地道的美国汉堡和奶昔草率解决。每晚,我都早早上床,想用睡眠来缩短他来会合前的时间。但每晚,我都在两点左右就醒来,无聊地瞪着天花板、走道门缝下微弱的光线,看着白色的窗帘在九月阴郁的夜风中,缓缓飘动。
第三天傍晚,我经过一家上次和先生去过的熟悉餐厅。它坐落在人潮汹涌的莱斯特广场上,以鱼类料理闻名;我一边回想苏格兰鲑鱼和多佛鲽鱼的美味,没有多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侍者领班看到我大吃一惊。我很年轻,独自一人,而且当时离正常的晚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也许他误以为我是要去那儿钓男人,也许他只是试着减轻我应该觉得的尴尬,毕竟有教养的淑女很少在公共场合单独用餐。不管原因为何,他将我安置在很里面的位子,靠近厨房的入口。漫不经心的我,快快乐乐地坐下,打开桌上的餐巾,准备好好吃一顿。
鲑鱼和预期中的一样美味,我啜饮一杯先生点过的白酒,心满意足。餐厅里的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像崔沃・霍华,女人则全做西莉亚・詹森(两人皆为一九五○年代电影明星)打扮。然后,我听到邻桌两对中年夫妻在讨论英国女王。“你知道吗?她喜欢白酒。”其中一个太太说,另外三人纷纷表示惊讶。而身为美国公民的我,国家元首的品味却是波旁威士忌,心里想着除非他被威士忌淹死了,才是个有趣又惊奇的话题,否则这有什么可谈的。
窗外,莱斯特广场多家古典电影院的门口,排起了等待入场的长长队伍。街头艺人各占一个位置,拿出火把、金球、踢踏舞鞋,准备表演。而我因为正吃着这个国家的食物,听着它的闲谈,看着它的娱乐活动,也成了它世界里的一部分。
当我拒绝了侍者端来的咖啡时,他大概认为我是怕账单超过预算,于是弯下腰,小声跟我说:“没关系的。包括在套餐里了。”“不要了,谢谢,”我回答,“我不喜欢喝咖啡。”付了账单,还留下了丰厚的小费。我起身,愉快的心情将我从一艘漏水的小船,转变成一艘雄伟的纵帆船,张着我的三张大帆,在风中疾航。
我从不将独自用餐的第一次经验,看成是一个没有人陪伴的夜晚。我把它视为第一次花时间和自己约会。没有别人的打扰,我们(我和相谈甚欢的自己)才能专注外界带来的感官刺激,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年代久远,记忆还如此清晰的原因。
在那之后,因为出差和旅游频繁,独自用餐的机会自然随之增加。我再也不愿将自己关在饭店房间里,打电话叫食物送来房间吃。以前有人告诉我的,要像招待客人一样地好好招待自己,有时还真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然而在南斯拉夫古城杜伯罗维尼克,促使我一个人到一家餐厅花园用餐的不是勇气,而是对白酱龙虾的渴望。花园的情调浪漫,玫瑰花叶和绿叶围墙环绕四周,每张桌上的烛光摇曳,放眼望去,只有我是唯一没有同伴的食客。不过,我发现有个老太太坐在花园后方建筑物二楼的窗户旁,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时是夏天,太阳很晚才下山。夜色更深时,一个年轻女人来接走老太太,我举起右手,像很多人逗弄小孩时那样,摆动我的四根手指。我是在和她道别,因为在某个层面上,我们虽一人坐一桌,却一起享受了这顿晚餐。
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吸引我进一家旅馆餐厅的,也不是勇气,而是对黯淡怀旧装潢的偏爱。那家旅馆曾名声显赫,但已走下坡,辉煌不再,餐厅里弹奏老歌旋律的琴师,身上的灰尘和垂到他钢琴上的盆栽棕榈一样多。我想象自己是玛莉・麦卡锡笔下的美丽女主角,正深情望着格雷厄姆・格林笔下的硬汉男主角,为我们不可能结合的爱情,柔肠寸断。此时,钢琴师演奏出电影《南太平洋》的主题曲,和我虚构的世界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我曾做过一次真的需要鼓起勇气才做得出来的事: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我穿着唯一干净的厚棉套衫和扎进皮靴的灯芯绒裤,走进一家非常高级的正式餐厅。我挺胸站直,以坚定的姿态掩饰自己的不安,要求领班带位,还好顺利得到一张桌子,坐下来后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我发现如果你面对的是别人对礼节与得体的要求,适当的气势可以帮你度过难关。
不过,还是有间餐厅,我怎么都不敢一个人进去。它就在我从小住到大的老家附近。在我的父母还是新婚夫妻时,它就开张了,这么多年来,菜单始终维持不变。它的拿手菜包括:新鲜活龙虾、油炸细马铃薯丝和清淡的凉拌卷心菜,还有柠檬蛋白酥皮派。做派的老太太从我小时候就在了,如今还是她在做,看起来足足有一百一十五岁。我记得第一杯酒精饮料就是在那儿喝的,配上爸爸昵称为警察三明治的圆形苏打饼干夹山葵酱,我品尝了生平第一杯马丁尼。
那家餐厅坐落在港口,大片窗户朝西,所以我们一家人总喜欢赶在日落前入座。“记得我女儿吗?”只要遇见任何朋友也在那家店里,妈妈一定这样问人家。“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哦,实际上,连我的小孩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想她看我,大概和我看我女儿一样,总觉得她还像只刚破茧的蝴蝶,仍等待着翅膀干透,才能一探世界。那绝不是个适合独自用餐的好地方。其他的食客中,肯定有人会认得我。
但离它数英里之遥,却有另一家餐厅是属于我自己的。它在一条临海的街道上,洁净的房舍和摇摇欲坠的空屋隔邻,二手商店和古董店并列。如果风向对,嗯,正确地说是,如果风向错,从街道下方加工厂传出的鱼腥味,会浓得让人退避三舍。我喜欢这条街道。每个周末回来,我一定来散步,到那家有小阳台和小小酒吧的餐厅,吃鲜鱼奶油浓汤。悠闲自在地观察来谈生意的镇民和偶尔在撞球区办的庆生会,看着穿粗花呢布鞋的寡妇们走了长长的路,只为了买球新毛线。
在我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放松的晚上,我会到一家开业不久的餐厅点一盘雪利酒醋牛肝,啜饮一杯红酒,看看一九八五年的夜晚,在纽约格林威治村内一条小路上的一家小餐厅,里头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然后,我知道,当我离开回家时,我的阴郁会一扫而空,满心愉悦。
(摘自《无尽的盛宴:<美食>杂志六十年精品作品》,新星出版社2007年6月版,定价:37.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