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珍爱的专题相册,里面镶放着的是我和莫斯科城中五十来座建筑物的合影。这些建筑――或古朴庄重、或现代奇异、或高大巍峨、或普通平常,有的赫然矗立中心闹市,有的安然坐落偏街斜巷,每日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每晚它们闪射自己的色彩。许是一种偏爱,在这种举世闻名的都市中,我找不出比它们更迷人、更美妙
确实是一种偏爱!但真正称得上拥有这份痴情的是俄罗斯人。如果说我几百次走进它们含有职业的因素,那么对俄罗斯人来说,上剧院,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一种传统、一种需要。在俄语中,戏剧和剧院是同一个词,无须追究这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正是戏剧和戏剧演出赋予了剧院生命与灵性。俄罗斯人对后者的钟情偏爱,实则出于对前者的热爱痴迷。
“没有戏剧,无法生活。”
这是世界名剧《海鸥》里的一句台词。不知道是因为人们都这么说了,契诃夫才将它收入剧本;还是契诃夫先把它写进了剧本,人们便都这么说;总之,这句话真实反映了俄罗斯人对戏剧的态度。
我初到莫斯科是1991年的10月,萧瑟秋风掀露了这个昔日大国彩裙下的尴尬,百货大楼里的营业员像无枪的哨兵守着空空如也的货架,定点供应的面包店前早早便排着表情单调的人群……可是,当夜幕降临,还是这些人们,穿戴整齐、精心装扮后涌向了远远近近的剧院。这里灯火通明,这里人声鼎沸,这里喜气洋洋。看着这些如过节般快乐的人们,我曾怀着同情、甚至不无怜悯地打出一个问号:看戏能填饱你们的肚子吗?但是,在那座无虚席却如空寂无人的神奇的静谧里,在舞台上下心领神会的笑声与叹息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芬芳夺目的鲜花如潮水般卷向谢幕的演员时,我的脸红了、心跳了、脑子里的问号和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了。我从匮乏下觉察到富有,在萧索中看见了繁荣,于暗淡里目睹着辉煌。
一次在“讽刺家”剧院看戏,在幕间休息室我和邻座的一位中年男子攀谈起来,他颇为内行地谈论着观感,从剧本创作到演员表演及导演手法。在我告诉他自己的导演研究生身份和导师的姓名后,他热情地捉住我的手握了握,之后便津津乐道起我导师所在剧院和另几家著名剧院的有代表性的剧目。我认定他是一位专业戏剧工作者,可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制造化肥的工程师;我约请他次日同去看一出新戏,他歉意地笑笑说,真遗憾,时间不允许了,当晚看完戏后就要搭夜班列车赶回明斯克(白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的首都),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我自以为了然地说,你是出差来莫斯科,顺便看看戏;他却回答,就是来看戏。我半开玩笑地讲,那你这是专程到另一个国家来看戏(当时苏联已解体);他表示同意又作了纠正:是专程回国来看戏。问他常回来吗?他点着头说自己每两个月安排一次调休,凑足四五天时间便坐上火车找戏看,或来莫斯科,或去彼得堡……散场时,我们订了一个不明确的约会:“下次剧院见!”虽然我们再也没有重逢,但我不止一次在剧院里的人群中寻找过他。我相信,他也曾寻找过我。
俄罗斯人喜欢读书和藏书。他们曾自豪地宣称他们的书籍出版量和个人拥有图书量是世界第一。我曾参观过几个普通人家的“家庭图书馆”,无一例外,排列整齐、装帧精美的图书里总有一定数量的戏剧作品集,不仅是俄罗斯剧作家们的作品,还有古希腊戏剧巨匠们、莎士比亚、席勒、莫里哀、哥尔多尼等人的杰作。不用怀疑,这些书籍不是买来束之高阁,不是用来装潢门面的。俄罗斯人在日常的谈话中,常常能娴熟地举例引用某个戏剧故事、某句台词、某位剧中人物来表述和说明自己的观点与态度,随之便会得到对方默契的领悟和会意的反应。一天我去莫斯科大学访友,看见学校门前宽阔的草坪上围坐着七八位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其中一位男生绘声绘色地朗读着一本书。从近旁经过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赫列斯达科夫。嘿,他们在读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我走到稍远的地方坐下了,久久舍不得离去。他们在欣赏名作,而我在欣赏他们。在那一双双蔚蓝、清亮的眼睛中,在那童稚未退的笑声中,在那窃窃私语的交流中,我欣赏着一种文化浸润下的美,一种文明熏陶出的教养,一种倾心艺术的虔诚。同时,我也在揣摩着俄罗斯人爱看戏、喜欢读戏剧作品的原委,大概是这个民族乐意在生动鲜明的形象、性格化的语言、戏剧化的生活里,品咂人生的况味,领略生命的感觉,认识世间的真善美与假丑恶。
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俄罗斯人对从事戏剧职业的人们表示出特别的尊重和爱戴,演员们在公共场合经常领受陌不相识者的友好微笑与亲切招呼。每次演出中间休息时,总有许多观众在厅、廊间悬挂着的演员大幅照片下仔细端详、评评点点。从1920年代起,苏联政府便有了“人民演员”和“功勋演员”两级称号,之下各联邦共和国又分别以自己的名义设立了同样称谓的两级称号,以此授予和表彰那些有才华、有成就的导、表演艺术家。这终身称号既标志着获得者的专业水平和社会声望,也给他们带来高出普通人不少的工资收入和津贴待遇。对于后者人们认为理所应当:国家给了这些演员不少,而他们给我们的更多。而俄罗斯的戏剧工作者们也真是不负众望、尽心敬业。近几年社会动荡,人心浮动,消极怠工现象普遍存在,可他们一如既往,一年中总有三百来天白日排练,晚上登台;每个剧院每个演出季总要推出三四台新戏;许多演员昨晚扮演大主角,今晚便演普通群众;不少天生丽质、魅力四射的女演员却是一副因过度运用、频频充血招致的沙哑嗓音……他们热爱心中的戏剧艺术,他们为自己从事献身的职业骄傲、自豪!真是值得骄傲啊,他们拥有那么众多可敬、热爱戏剧的“上帝”――观众;真是值得自豪,他们有灿若群星的前辈:格利鲍耶陀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有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科学演剧体系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以及导演大师梅耶荷德、瓦赫坦戈夫……还有一代一代踊跃虔诚的后来人――我所就读的莫斯科国立戏剧学院,每年每个表、导演班招生都有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三四千位报名者。
临别莫斯科之际,我向自己的导师辞行时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戏剧在俄罗斯人的生活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他迅速给了我一个表扬:“好漂亮的问题!”之后他抬起脸,看着自己所在剧院的大厦缓缓地说:“对俄罗斯人来说,剧院就是教堂。”片刻沉静之时,夕晖晚霞中飘荡着悠悠扬扬的钟声。
几乎是明知故问,却得到出乎意想、令人怦然心跳的回答,刹那间我情难自禁,眼热鼻酸。教堂是怎样的场所?――是灵魂与灵魂交流的地方;是与上天和自我对话的地方;是忏悔、洗净自己的地方;是汲取增长生活力量的地方;是孕育爱、悲悯、善良、信念、责任等美好精神理念的地方;是连接过去、今天、将来的地方……我联想起一位俄罗斯哲学家的话语:“朝圣――是一种很特殊的俄罗斯现象。朝圣者们在广阔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走,始终不定居;朝圣者们寻找真理,追求天国,向着远方。不仅有肉体的朝圣,而且还有精神的朝圣。朝圣不可能在任何有限的东西上静止。它追求的是无限。”啊,走进剧院,感悟人生:一种精神的朝圣!一种终极的寻求!
我们这些中国的50年代生人,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有一种含天然色泽的“俄罗斯情结”。我有幸于1991-1995年在那片广袤、美丽、深沉的土地上学习、生活了四年,将一份神往与暗恋化为了亲历和明爱。而源远流长的俄罗斯戏剧文化的精神、美感、魅力,也如清泉雨露注入了我的心灵田野,沁润着我为中国民族戏剧的发展前进无怨无悔跋山涉水的理想和追求。每每念想至此,心怀无限感激!
(摘自《跨文化对话》第20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2月版,定价: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