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康有为一直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说来可笑,这反感首先来源一种妒忌,大约自己比较笨,总觉得喜欢自我吹嘘的人总有问题。读康有为的东西,老想着他是在吹牛,翻开中国近代的历史,像他这么感
康有为被称为“康圣人”,这又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原因,因为圣人不是普通人,没有人情味。他是天生的教主,一言一行,都和他的书法一样,流露出强悍的霸气。我始终想不太明白,光绪皇帝如何就轻信了他的蛊惑,读谭嗣同的《仁学》,读康有为的《大同书》,总觉得是年轻的皇帝上了文人的当。站在大清朝的角度上,康梁一党,不仅要杀,而且要斩草除根。光绪当皇帝毕竟嫩了一些,虽然《仁学》和《大同书》都是戊戌之后才出笼,但是作为一种思想,显然是早已形成。谭嗣同的变法,迟早一天是连皇帝的脑袋也要砍的,因为他赞美法国大革命,“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康有为表面上温和,开口皇上闭口忠君,他的《大同书》更让人口瞪目呆,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说到乃师的哲学思想:
先生者,天禀之哲学者也。不通西文,不解西说,不读西书,而惟以其聪明思想之所及,出乎天天,入乎人人,无所凭借,无所袭取,以自成一家之哲学,而往往与泰西诸哲学相暗合,得不理想界之人杰哉?
先生之哲学,社会主义哲学也。泰西社会主义,源于希腊之柏拉图,有共产之论。及十八世纪,桑士蒙、康德之徒大倡之,其组织渐完备,隐然为政治上一潜势力。先生未尝读诸氏之书,而其理想与之暗合者甚多,其论据之本,在《戴记・礼运》篇孔子告子游之语。
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一年成立,梁启超这篇介绍文字,写于一九○一年,此共产当然不等于彼共产,但是就其宣扬的一些东西来看,如“土地归公”,“男女平等,结婚离婚自由,严禁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教育平等”,“遗产一半归公”,设“养老院”,“育婴之事,必由公局,父母不得与闻”,还真有些共产主义色彩。对于大清朝来说,康有为的“大同”理想,无疑异端邪说,光绪皇帝会糊涂一时,不可能糊涂一世。康有为显然是阴谋家,早就有几步走的如意算盘,可惜历史有自己的逻辑,并不按照他的想法发展,戊戌变法是第一步,这一步刚跨出去,就输得一塌糊涂。人们谈起这一段往事,喜欢把过错推到袁世凯身上,好像袁当时只要站在维新党人一边,变法便可能成功,中国的前途于是会另一副模样。这是过于天真的想法,在一个有着古老封建传统的国度里,仅仅是搬搬椅子挪个座位,都要流血死人,靠文人的一纸改革理想,想实现什么大同世界,实在是痴人说梦。
康有为的幸运,在于只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头,他许诺了一大堆根本就实现不了的理想,真放开手来让他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糟糕局面。他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倒给人留下了一个壮志未酬的好印象。当时的有识之士,深感大清朝的溃败,为了国富民强,在是否要改革这一点上,都站在他一边。站在一边不等于完全认同,大家不过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想到达的目的地却风马牛不相及。陈寅恪的祖父湖南巡抚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就是因为赞成维新党被革职查办,永不叙用,而事实上,他们的思想和康有为并不完全一路,都觉得康有为“心术不够纯正”,因此“难当大任”,他们心目中能够胜任领导改革的人物是张之洞。另一位曾经当过清朝两任军机大臣的翁同,也是赞成变法的帝党人物,他在日记中就直截了当地说康有为“此人居心叵测”,并且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光绪皇帝。
戊戌变法的草草收场,使得隐藏在改革派内部的种种矛盾尚未展开,就烟消云散。不仅如此,康有为自身的严重矛盾,也被有效地藏匿起来。一九二七年,康有为七十岁寿辰,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给他老人家送了一块匾去,同时还送了一柄玉如意,他竟然激动得“喜舞忭蹈”,一时“感极,以喜以伤”,感恩戴德地给皇上回了一封信。这真是一场闹剧,他隆重其事,不过是标榜自己一贯的忠君思想。明明是大清朝的罪人,却非要煞有介事地做戏,而这罪人的定评恰恰是他存在的意义。在给溥仪的信中,康有为借歌颂光绪皇帝,趁机为自己摆功:
先帝扫二千年之积弊,政厉雷霆;顺四万万之人心。令如流水。书朝上而电夕下,国虽旧而命维新,百日变政,万汇昭苏,举国更始以改观,外人动色而悚听。
百日维新是康有为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经过了辛亥革命,袁氏复辟,五四运动,在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前夕,康有为不仅被人淡忘,而且一旦提起,必作为革命的对立面痛加嘲讽。此时的溥仪也已被冯玉祥撵出故宫,躲在天津的租界做寓公,潦倒对失势,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到了这一步,康有为仍然不改喜欢说大话的老毛病。其实他的政治理想,自始至终没有变过,说穿了就是虚君共和,大家对他的保皇思想,曾经痛加指责,很少有人能真正静下心来,想一想“虚君共和”究竟好不好。康有为的忠君从来就是演戏,他忠的只是一个傀儡,忠是假像,虚才是实。他所希望的社会,是英国似的君主立宪,因为在他的青年时代,大英帝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的那种强大帝国的宏伟理想,很容易打动和迷惑住年轻幼稚的光绪皇帝,但是无论康有为怎么美化,光绪终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儿皇帝。从听话当木偶这一点上,康有为选对了人,事实上光绪皇帝可以走的路只有两条,听老佛爷的话,或者听康有为的,他既不是康熙和乾隆,更不是彼得大帝和拿破仑,指望他成不了事。
康有为变法的最终目的,还是推翻封建社会,他不过是想给封建帝王一个体面的退步。封建帝王将退出历史舞台,这是个必然的大趋势,顺者昌逆者亡,康有为作为一个书呆子,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更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并且不计后果身体力行。在他的变法方案里,曾有一个秘密的迁都计划,在他看来,北京实在是太保守,“旗人环拥,旧党弥塞,下至市侩吏胥,中则琐例繁札,种种皆亡国之具”,“非迁都避之无易种新邑,不能维新也”,因此光绪皇帝只要带一些人,逃到上海去,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解决。他提出要“改维新元年以新天下耳目,变衣服而易旧党心志”,主张越来越激烈,难怪旧党会觉得他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在毁大清朝的根基,而光绪皇帝在他的指挥下,也越来越手足无措。
民国以后,经历了一系列的内乱,袁世凯称帝,军阀混战,康有为因此更坚信自己的立宪思想,最符合中国国情。在他看来,有个傀儡皇帝放在那里,大家将因此断了独裁的梦想,再也用不着为最高权力争来夺去。这当然又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只要有独裁的土壤,当皇帝可以搞独裁,不当皇帝也一样可以独裁。康有为编过一本书,标题骇人听闻,叫《不幸而言中不听则亡国》,他是局外人,说什么也没用。张勋复辟,他跟着起哄,因此遭到临时大总统冯国璋的通缉。见惯了风风雨雨的康有为大怒,通电天下,以一连串无可辩驳的事实,揭露复辟之事,贼喊捉贼的冯国璋乃是真正的主谋。这一招击中要害,所谓通缉便不了了之。把过错往文化人身上一推了事,这是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袁世凯称帝出丑以后,玩的就是这一手,但是遇到倚老卖老的康有为,横竖不吃这一套,北洋军阀拿他老人家也没办法。
(摘自《陈旧人物》,上海书店2007年4月版,定价: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