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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谣

2008-08-01 18:29:00 来源:书摘 贾兴安 我有话说

历代民谣,是收藏中国历史最真实的时代标签,亦是显现民间情绪的晴雨表。

“月亮地,白呱呱,爹织布来娘纺花,赚个钱儿,买个瓜,爹咬口,娘咬口,咬了俺孩儿的手指头,俺孩儿

俺孩儿你别哭,打恁爹的嘴巴骨。”这首也许是流传于中国广大乡村的童谣,诞生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当时我可能正在啼哭,奶奶或者母亲将我抱在怀中,坐在月光如洗的院子里,一边抖搂一边如此振振有词念叨着哄劝我。现在我想,这种小曲儿或者顺口溜似的童谣,不仅仅只是唤醒了我自己的人生,自呱呱坠地那天起,人人都是浸润在这种慈祥和蔼、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童谣声里长大的:“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你要媳妇儿做个啥,做鞋做袜通腿说话。”从哄孩子哭闹,到稍明事理后诙谐地逗他要媳妇儿,童谣是我们最初的课堂和学校,启蒙我们渐次涉入人类极其复杂的现实生活。农家院子里长满了果树,枝头硕果累累,但还未完全成熟,我们垂涎欲滴,真想摘下来尝尝滋味,大人们不让,于是就狡黠地指着果树有板有眼地道:“小枣树,耷拉枝,上边坐了个小白妮;要吃桃,桃有毛,要吃杏,杏又酸;要吃栗子面单单,要吃核桃上西山。”对此我们还敢再闹着吃吗?绝对不敢了。曾几何时,我认为这种童谣只流行于生我的小村子或我家乡那一带,但待我长大远离家门,走南闯北以后,尤其是业余里做了几年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搜集整理工作后,才惊讶地发现,上述的几段童谣,在华北、东北、西北、西南、东南等中国的广大地区,除个别字与词发音不同外,居然完全一致地传播过。

童谣亦是民谣,即民间歌谣,因此《辞海》解释为“民间流行的歌谣”,而“谣”又为“不用乐曲的歌唱”。《诗・魏风・姚有桃》曰:“我歌且谣”,毛传说:“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可见,谣就是民间不必配曲或者不用乐器伴奏的歌,歌要合辙压韵上口,像诗,所以民谣便是我们俗语说的顺口溜了。

在没有任何物质载体或者渠道的传播下,一首民谣能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中迅速而广泛地流传或者普及,并达到家喻户晓、人人朗诵的程度,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同事背对背,喝得老婆不让睡;老婆告到纪检会,纪检书记也正醉,他说该喝不喝也不对。”像这种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广布于全国各地的民谣,没有广播,不见报端,更无从得知最先由谁人的嘴里发布,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万传亿,像风一样,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吹遍了大江南北的角角落落。企图探求民谣之所以不胫而走、流播风行的因素,实在是一个相当艰难深奥的课题。不过,在对中国民谣的系统搜集、考查、梳理、研究过程中,我们却可以发现,由民间口头创作的民谣,短小精悍,言简意赅,流传得越快或者传播得越广,越是那种最直接表达和反映民众思想及情感的现实之作。如果将这些民谣集中展示出来,我们还会察觉,每一个时期或者每一个阶段流行的民谣,都是那个时代生活的生动写照,以及当时平民情绪的集中宣泄。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民谣,是中国社会的口头史志,亦是时代进程中熠熠闪光的标签。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六十年代后期才开始懂事或多少有了些思想,所以不知道从前的旧社会是什么样子。当然,我们有书籍,有电影,有戏剧,还有我们的父辈们的痛说革命家史。我们知道那时候的过来人苦和穷,吃不饱穿不暖,整天讨荒要饭。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时至今日,我只深深记住了那首叫做《不平歌》的民谣:“泥瓦匠,住茅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种粮的,吃米糠;磨面的,吃瓜秧;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卖油的娘子水梳妆。”不用再说别的了,这就是穷人的那副“穷”样子。穷人不但穷,还要受冤屈,有民谣为证:“从前中国有皇帝,不许百姓放个屁;皇帝随便能打官儿,当官儿的随便打衙役;衙役下乡了不得,打骂百姓出毒气;百姓里面也分级,也有高来也有低,富的就把穷的打,老哩随便打小的;到处打得哭啼啼,冤死没人敢评理。”这即是穷人祖祖辈辈的可怜和无奈。民国时期,土匪横行,官府也对土匪进行围剿,但只是例行公事甚至相互勾结而兵匪一家。老人们常在村中怨声载道讲这类故事,说那时候如何兵荒马乱,如何匪患无穷。如今,很多故事我早已忘了,但与之相关的一首民谣却记得,曰:“兵剿匪,瞎胡闹,围村庄,放空炮;百姓哭,土匪笑;土匪来了吓一跳,土匪走了兵又闹,谁人能睡安生觉?”

抗日战争开始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浴血奋战,深得人心。在解放区,就诞生了《说八路》的民谣:“说八路,道八路,八路待咱有好处;共产党,八路军,叫咱穷人翻了身;翻了身,真是好,雇工增资穿大袄;有了事,就开会,说说谁对谁不对;打官司,很简单,区长县长随便见。”那几年,在华北大地的村村寨寨,还流传着“当兵好,当兵好,当兵能穿对襟袄;对襟袄,五个扣,当兵能吃猪羊肉;猪羊肉,喷喷香,当兵能扛机关枪;机关枪,安梭子,打得鬼子挺腿子”的民谣。当兵打仗是艰苦的或者说是残酷的,但此民谣轻松而又风趣,它不讲保家卫国的大道理,只说当兵“穿对襟袄”、“吃猪羊肉”、“能打机关枪”,真是好,以此号召小伙子们奔赴抗日前线。我相信,这首民谣比任何一篇参军动员令更具号召力,也相信,它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期的社会现实以及所携带的民间文化背景。因为,当时人们都还穿着清末民初遗留下来的大襟袄,只有当兵才能穿上制式的对襟服装。到了解放战争时,类似的民谣显然出现了一些变化,它尽管还是以民间生活为起点来结构全章,但却多了某些政治术语,这是由于那时社会形态已发生很大的变化,因此,民谣就有了:“擀面杖,两头尖,擀成大饼圆又圆;有葱花,有油盐,又是香来又是咸;哥哥杀敌上前方,把个饼儿带身边;饿了你就吃个饱,杀敌犹如虎下山;等到打垮蒋介石,回家咱们再团圆。”杀敌上前方,打垮蒋介石,实在是形势使然,民心所向。

解放战争中,有一首辱骂国民党蒋介石的民谣,曰:“空军飞机真操蛋,一架两架上前线;其余都到哪去了,原来另外有航线;飞美国飞台湾,飞日本飞安南,运金子运银元,姨太太俏丫环,少爷小姐一大串;到外洋买房子,舒舒服服再过半辈子;为了总统的位子,断了多少人的脖子,烧毁了多少房子,丢尽了多少面子,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总统钻在云彩里,说坚持就是胜利,俺们说放你娘那屁。”

在我故乡的村街路西,有一处高台,碎砖烂瓦间长满了荒草,人称庙台,小时候我常和童伴们在这里玩耍,可从没留意过这地方为什么叫庙台。去年,为写一篇小说,某个情节涉及到了这个地方,我就问父亲,说在那里没见过有庙,为什么叫庙台呢?父亲说,那里原来是个大庙,大概是1956年拆了。从前,村里有好几个庙,都是那时拆的,拆时挺难,谁也不敢下手,怕动了神灵招来大祸,为难之时,街里传出了一个顺口溜,大家才动起手,三下五除二拆了个干净。此顺口溜是:“怪哉怪哉真怪哉,大睁两眼拜泥胎;泥胎本是人手造,用水和泥垛起来;骨是木头肉是泥,麦秸麻头做金衩;垛个男的叫爷爷,垛个女的叫奶奶;徒有两腿不能走,空有双手不会抬;大睁俩眼看不见,为啥磕头敬泥胎?”按说,这首民谣该是我老家的土特产了,可在河北威县乡间采风,我竟听到了与之一模一样的讲述者。难道,那个时期的拆庙运动,许多地方都是在这首顺口溜的影响下而顺利开展起来的吗?如果真是这样,足以见民谣的伟大与神奇。

解放了,要庆祝胜利,全村人出来扭秧歌,有的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歌谣就说:“为了翻身别显丑,走一步来扭一扭,好像仙女风摆柳,你也扭来我也扭。”还有一首民谣,是对新生活的向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

1954年后,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改造,资本家听到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得表示拥护,可内心里却极不情愿,民间就传言他们是:“白天敲锣打鼓,夜里抱头痛哭。”

“咱村青年本事大,打了麻雀打乌鸦;满树鸟儿喳喳叫,哭爹的哭爹,喊妈的喊妈。”这是委婉地嘲讽1958年春天全国开展“灭四害”运动的。

在所谓的大跃进时期,全民大炼钢铁,大刮浮夸风,共产风,并提出要在15年内赶英超美的口号,此时民谣盛行,大多隐晦般带有贬义,其中一首为:“炼钢铁,大跃进,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头赛黄忠,壮年赛赵云;女的赛过穆桂英,老婆婆都是佘太君;锅碗瓢盆一齐共,三年气死外国人。”

1960年,中国发生了严重的饥饿灾荒,为此,8月1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全党动手、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指示》,要求计划用粮,节约用粮,同时,大搞瓜菜代用品,即实行“低标准”、“瓜菜代”,于是,民谣曰:“低标准,瓜菜代,吃时慢,拉时快,只好勒紧裤腰带。”其形容真可谓精妙绝伦。

“解放十五年,年年有工作队;谈不完的话,开不完的会,叫你管他吃,还得管他睡;不知何年马月,群众才能不累。”这显然是说1964年的“社教”和“四清”运动的。

兴公社时,集体出工,统一派活,个别社员偷懒耍滑,大家就编排这些人是:“二百五,半头砖,又脏又硬没人沾;砍不尖,削不圆,榆木疙瘩最难缠;训不硬,说不软,不硬不软二皮脸;干部愁,群众厌,难死政府和法院。”

农村有了新气象,老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民谣道:“电机一开呜呜响,俺村建了面粉厂,面粉白,质量好,不短斤来不缺两。”还有:“向阳花,花向阳,俺村盖了新学堂;门对门,窗对窗,又通风,又透光,宽房大屋带走廊,冬天暖和夏天凉。”

进入新时期以后,面对急剧变革的社会,民谣似乎有了新的创作源泉而进入了新状态。或许是科技、交通、信息、传媒、文化的迅速发展与大力改善,为民谣的滋生与传播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和生存契机。因此,从那个时候直到目前,民谣无论从质量、数量、含量,以及所包容的现实力量、平民意识与民间情绪,都达到了空前的境界,成为中国社会的一大文化奇观。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开展土地承包,受到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有民谣曰:“三中全会一枝花,包产到户到俺家,包了工,联了产,又治穷来又治懒。”面对新的时代,大家喜形于色,对历史做了一番回顾,不由感慨万千:“经过淹,经过旱,经过蚂蚱滚成蛋,经过地球打颤颤;经过杂牌队伍来捣乱,经过鬼子撂炸弹,经过‘中央票子’比纸贱;经过食堂吃‘份饭’,经过‘文革’台前站,经过‘四人帮’掌大权。”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大概流行于1989年前后,是对当时公司热、全民经商现象的讽刺。此时,东南沿海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而广东人又擅于做生意,先富了起来,所以全国各地的淘金者纷纷南下,人们就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但是,“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然而,发点小财不足挂齿:“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八万刚起步。”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民谣创作更为精致,其特点主要转向对时弊的针砭和对腐败现象的嘲弄。民众对于改革开放的心态显得较为复杂,既有热情也有惶惑,于是民谣仍频,诸如“十年动乱,十年乱动;一面吃紧,一面紧吃。”“富了海边儿的;肥了摆摊儿的,美了当官儿的,苦了上班儿的。”等等,都显示出了对现实的不满。还有那首《十等人》(有的地方说是《九等人》)的民谣,几乎人人皆知,在此不叙。这首民谣尽管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科学的归纳,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揭示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严重分化,反映了民情民愿对行业特权的感慨。喝酒,是中国人礼尚往来的重要媒介,所以,民谣很快创作出了新酒令:“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后来,又加了一句“感情到,不喝太多也挺好”。此民谣至今仍在各地区被各地人以不同的方言演绎着。如今,流行的民谣触及到了各个社会阶层和领域,关于村干部划分宅基地的,如:“一瓶酒,四个菜,一吃一喝给处宅;两瓶酒,八个菜,宅基往前来几来;十桌酒,十桌菜,说往哪盖往哪盖。”关于乡干部下乡的,如:“手拿大哥大,腰挎BP机,屁股下坐着发动机(指摩托车),进村就喊妈那×,一看是个副乡级。”城市有“四大闲”:“下岗职工调研员,老板妻子女大款。”说某些领导干部“上午围着会议转,中午围着酒桌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某些地方的领导干部对调是:“干部交流,浪费汽油;省了老婆,破了裤头。”等等,真是形形色色,不胜枚举,有义愤,有企盼,有嘲讽,有劝谏,有污辱,有警示,真实与荒谬,积极与消极,有益与危害鱼目混杂,令人喜忧参半。

民谣,作为中国民间文化或者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源自民间,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掺杂了诸多封建的、黄色的甚至是反动的糟粕,使其从来也没能或者今后也难以登上大雅之堂。其实,反过来看,这或许正是民谣几千年来生生不息而且愈加风风火火的优势所在。它的题材选择,它的构思酝酿,它的无端发布,它的广为流播,它的发行量,它的读者面,都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并认真探究,尤其是值得从事文学创作者的重视。当前,小说不火了,散文像有病,诗歌没人看,报告文学净瞎编,可面对民谣的市场火暴,我们难道不能汲取些什么吗?比如民谣的平民视角,先锋意识,现实态度,文本张扬,等等。还有,我们不要忘了,除去那些生产、生活、幽默、娱乐的民谣之外,历代民谣,是收藏中国历史最真实的时代标签,亦是显现民间情绪的晴雨表。这一特色的独具,恐怕使任何的艺术形式都难以企及。

  (摘自《村庄里的事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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