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打闹玩耍的黑熊
几年前,从成都一家报纸看到一个特殊葬礼的报道。这是一只虽被救助但最终病死的黑熊的葬礼。报道配有大幅照片,葬礼
亚洲动物基金会在四川建立了一个永久性的黑熊救护中心,今年春天我有机会去了位于新都龙桥的黑熊救护中心。
中心建在四川省林业厅一个废弃的动物基地上,面积近300亩,周边有许多种类的草本植物,每种都标明了植物名称,其中不少是常见植物。我意识到这些应该是跟熊胆汁有相似药效的中草药。一问,果然,至少有五十多种中草药可以替代熊胆。
我们先到了隔离区和康复区。隔离区外面堆放着许多铁笼,这都是养熊场用来囚禁黑熊的。所有铁笼都非常小,黑熊在里面根本不可能转身,而低矮的高度甚至使其终身无法正常站立。这些锈蚀斑斑的狭小铁笼中,有一个笼子小得格外扎眼,六七十厘米的长度和三四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充其量够一只体型大一点的狗容身。没等发问,张先生便告诉我们:一只名叫Franzi的母熊就在这笼里整整囚禁了二十多年。
小铁笼承载了一个可怖的故事。Franzi还在幼年就被捉来囚在里面开始了活熊取胆的悲惨生活。它从幼奴到成年奴工,年岁增长了但铁笼不长,结果被铁笼挤压变形成了侏儒。
隔离区是用于安置刚获解救的黑熊的。在这里,通过手术取出长年插在身体里的金属导管,并进行术后治疗和调养。待伤口愈合、炎症消除,身体能适应户外生活后,下一步是进康复区。
康复区离隔离区很近,那是一大片有树有草有水池的绿地。一眼可以看到十来头熊正在绿地休憩、玩耍,还有漫无目的地在草地踱步的、泡水池的、从高处摘取东西的。
走到围栏边上,近距离看黑熊,每一头胸前有一道呈月牙形的淡金色的毛,我惊叹:“好漂亮的熊!”
突然,一头熊沿着围栏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边奔跑一边甩动着头、摆动着身躯,另一头熊也加入进奔跑之中。两头熊还不时地向上一跃,灵活迅捷,没想到身躯巨大的熊能跑这么快,它们用身体语言表达欢悦。看着如此奔跑撒欢的熊,难以想象他们经历过痛苦而恐怖的过去。这时,一只熊直立起来从树上取芭蕉叶,我问:“芭蕉叶是熊的食物吗?”朱柯说,是食物,同时也是帮助和吸引熊进行体能恢复训练的兴趣物。为了使这些因为长期囚禁和抽取胆汁而身心倍受摧残的黑熊恢复体能、重建自信,救护中心作了精心安排。攀爬架、秋千、在高处置放各种各样的兴趣物和不同质料的玩具等等,每种玩具都钻有藏食物的小孔,帮助黑熊在玩耍和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活动四肢并逐渐恢复体能。为使黑熊们始终保持对外界的好奇,玩具还必须经常变换。
这些一二十年间连身体都没能转动过一次的黑熊要使自己像熊一样生活,要克服许多身心障碍。中心解救的第一头黑熊叫安德鲁。安德鲁刚出铁笼时不断仰头,不断向上举前肢,后来才明白,安德鲁在试探身上、头上怎么没有铁条压迫了。这也是所有熊在刚出铁笼时的一种共同反应。
从跨出铁笼这一刻,黑熊们开始了探索未知的生活。自从被囚,它们就再没有见过铁笼以外的世界,也再没有机会运用自己的四肢。它们的探索极为艰苦,每一步,工作人员和熊都要共同付出极大努力。安德鲁来到康复区时,从水泥地迈向草地,就试探了许多次。草地,是熊和其他所有陆生动物生存环境中一种最基本元素,可在安德鲁,却完全是陌生的,为了迈出这一步得鼓很大勇气,反复尝试。试探着踏上草地那一刻的照片上,安德鲁显得既小心翼翼又充满对新生活的期冀。
未被救助的黑熊都是终年委身于这样狭小的铁笼子里,受尽折磨。 |
人为了抽胆汁操作方便,利用铁笼、铁马甲迫使熊终身用一种固定姿势跪立,这对于任何一种感官发达的动物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何况还要每日被人从发炎的腹部伤口处插入导管活取胆汁。黑熊们惨不忍睹的生存状况令人颤栗。但它们痛苦、无助和绝望的眼神更令人心碎。亚洲动物基金行政总监谢罗便臣女士90年代深入养熊场,当她蹲在一头黑熊面前时,熊一定是感受到了她的悲悯和爱心,艰难地从铁笼伸出前肢,向她求救,充满悲伤和哀求的眼神传递出了太多需要人认真思索的信息。熊是一种孔武有力的动物,在自然界没有天敌。但这山林中的大力神被关进铁笼开始活取胆汁后,只能任人摆布,终身遭受无尽的侮辱和折磨。极度痛苦中熊用自己的头拼命撞击铁笼以求结束痛苦生涯,一张照片纪录下了其中一头熊面部和鼻梁上的多处新旧伤疤。
除了照片,教育室中央有个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含熊胆成分的药物。一看,是眼药水、熊胆丸、熊胆粉什么的。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危重疾病的救命药。我问熊胆粉、熊胆丸究竟干什么用?回答说主要用来清热解毒,也有人用熊胆粉醒酒,没什么绝症用药非熊胆汁不可。醒酒?以这么残酷的方式,解决的却是人因为自己的荒唐行为而造成的问题。
事实上,由于反复从熊的腹部伤口插入导管,伤口炎症没法愈合,抽出的胆汁往往含有脓球细胞,使熊胆汁制品本身就可能成为使用者的致病原因。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残害生灵的做法的?答案出乎意料,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始于80年代。
熊的智商很高,情感很丰富,种种心理能力跟人类只有程度的差别而并无性质的不同。活熊取胆对它们造成的伤害非常深。经中心解救的219头熊,身上都留下了过去痛苦经历的后遗症。已经死去的47头熊,追溯死因,无不跟抽胆汁有直接关系。插入腹部连接到熊胆的导管使每头熊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染。其中一头腹部感染十分严重,医生从体内竟抽出两升脓液,尽管全力抢救,却已经无力回天。其他四十几头,半数以上死于肝癌,其次是腹膜炎。这两种主要致死疾病,无疑是钢铁导管长期对腹部及肝胆部位的反复刺激诱发的。活下来的172头熊,20%以上已经肢体残缺,有的只剩下两条腿,多是因为非法捕猎的结果。然而,更普遍的是恐怖、痛苦的经历留在心灵上的阴影和精神后遗症。
从养熊场运往救护中心时,黑熊似乎就已经意识到命运要发生改变,虽然仍然关在铁笼中,但眼神不再是绝望的而是困惑的与期待的,行为上也非常配合,不再发生自杀性撞笼,狂躁情绪和举动也大大减少。毗邻着康复区一个叫作秘密后花园的地方,住着5头需要特殊照顾的熊。快30岁的Franzi被小铁笼挤压得过于瘦小的身体使她在其他熊面前没有任何自卫能力。除她之外,有因患白内障而双目失明的,有精神异常程度严重的,甚至有患脑瘫的。我很好奇,怎么会知道患了脑瘫?朱柯解释,熊的记忆力非常好,触过一次电网,会从此避开,但这头熊不懂得避开,反复触网。据说,是因为插有导管的腹部感染之后,炎症一直蔓延到脑部,破坏了大脑细胞。对5头丧失正常活动能力和自卫能力的熊,为避免他们再次受伤,活动场地四周没有电网,草地平整,没有沟沟坎坎,也没有障碍物。
大约40头左右的熊肢体是残缺的,还有不少患上强迫症、狂躁症。一头两腮旁边的毛特别长而显脸宽的黑熊靠近园区边沿缓缓走过去又走回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摇头,始终没有停止重复这样的动作;另一头熊直立面对墙壁,不断举起前肢冲着墙上一个好像水泥平台的地方使劲捶击,样子焦躁不安,让人心痛。我猜他很可能就是那些在痛苦难耐之下经常撞击铁笼以求解脱的黑熊中的一头。
熊原本是独居动物,获救后,在中心提供的舞台上,这些聪明、美丽的动物学会了群居的生活,演绎出了它们自己的精彩。
最有趣的是嘉仕伯。朱柯告诉我们,嘉仕伯“非常正直、勇敢”。熊跟人一样,每个个体都有自己不同于其他个体的性情;适应群居以后,也跟人一样,关系有亲有疏。中心尽量把关系不错、彼此适应较好的安排在同一生活区。但黑熊之间还是经常会为了争食物、争玩具、争地盘发生冲突,强悍、霸道一些的还可能没来由地挑起事端。不久前,跟嘉仕伯同在2号区的一头黑熊被另一头黑熊欺负了,傍晚回熊舍后,伤心地找到嘉仕伯,睡在紧挨着嘉仕伯的那架床上,一整夜,跟嘉仕伯头靠头地窃窃私语。从白天到晚上都在观察这头熊的巡养员相信它一定是在向嘉仕伯诉说自己的委屈。因为第二天,嘉仕伯就径直奔向肇事者,给了这无端欺负小兄弟的家伙好一顿教训。后来,被欺负的那头熊从此跟嘉仕伯形影不离,肇事者也再没有找过它的麻烦。
安德鲁自始至终表现得宽厚、善良与豁达。在等待手术时,尽管体内还插着导管,它却静静地呆着,用仅有的那只前爪玩头顶上方的铁条处落下的一节绳子。被囚禁了20余年,遭受了我们根本没法真正了解的虐待和痛苦,成了失去一条腿的残疾熊,人类对他的伤害这么深,他却毫无保留地对同属人类的中心工作人员报以信任。之后的治疗、康复训练……直到病死,整整六年间,它跟工作人员配合默契,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它分得清善意和恶意,对善待它的人类朋友,它回报以最大的善意。
由于多年囚禁和抽取胆汁种下的病根,相当比例的黑熊不能够正常终老,死去的47头黑熊没有一头是老年熊。但是,比起至今囚在养殖场的同类,它们又是幸运的,度过了一段享受生命、享受阳光的生活,最终在充满爱的氛围中安息。
任何一头熊病死,中心都要举行一个小而隆重的葬礼。在靠河边的一块宁静而风景优美的高地上,死去的熊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墓地。墓前竖着一个木制小十字架,十字架下一块不大的鹅卵石墓碑上用墨写着名字和死亡日期,唯独出生日期是空白,年龄只能通过被抽了多少年胆汁来大致估算。但无论如何,它们有了一个灵魂的栖息地。
这片河边墓地朴实无华地向人们昭示着生命的平等和尊严。
为了尽早使黑熊远离伤害、虐待,中心希望关闭所有养熊场,但很难做到。养熊场对外保密,无论他们还是记者都无法再进入。最大的问题在于,为抽取胆汁而进行的黑熊养殖在我国是合法产业,牵涉到相关部门的利益。据官方承认,现在全国各地养殖场还有7000头黑熊,但私下披露,实际数目至少超过一倍。推动关闭养熊场的立法举步维艰,甚至不能进入立法视野。两会代表也只能作为建议而不能作为正式提案提交。
而据调查,养殖黑熊取胆基本上不是出于谋生,而是追求高额利润。救护中心每带走一头黑熊、关闭一个养熊场,还要按事先谈判,给出足够补偿。
(摘自《2007人文中国》,广东省出版集团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