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拥有一个特殊的家庭背景。他的伯父是著名民主人事沈钧儒,外祖父是有“蒋介石文胆”之称的陶希圣。
京剧的渊源起自湖北,是由湖北名伶带入北京,创造发展而成。这是我外祖父陶希圣的讲法,他是湖北人,所以到北京之后,立刻就成了京剧戏迷。
民国初年,外祖父15岁的时候
因为做学生,除读书之外,别无他事可做,那时的北京大学又在市内,交通方便,所以外祖父和他的一班同学,经常到处听戏,特别是听谭老板和侯老板的戏。外祖父说,抗战以后到了南京,乃至后来到了台湾,他就很少再听京剧,因为他民国初年听过谭老板的戏,养成了对京剧的太高眼界,无法欣赏后来的那些戏剧表演了。
程砚秋舞台形象。 |
几年之后,谭的嗓音恢复,重新开始演老生。这样的舞台经历,使得他文武兼备,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他年轻时的戏坛,著名前辈有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卢胜奎等,谭鑫培继承他们的长处,汲取徽派和汉派各种精华,不断改进老生唱腔。但他在三庆班里,仍主要演武戏,直到班主程长庚去世。谭鑫培离开三庆班,加入四喜班,不久自组同春班,从此专攻老生,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细腻婉转,开韵味派先河,人称谭腔。当时与孙菊仙和汪桂芬,并称“老生新三杰”。
那些年,北京城里处处传说: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另外还有“无腔不学谭”一说。谭老板也到上海去演出过几次,深受欢迎,上海人称他“伶界大王”。梁启超赠诗“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卅载轰如雷”。
据说全凭谭鑫培的成就,所以规范了老生体系,从而奠定整个京剧的格局。他的谭派在京剧史上,一直被尊为主流,后来的老生名角余叔岩、马连良、言菊朋、杨宝森等,都是从谭派衍化出来的。
谭鑫培在京剧舞台上驰骋60年,上至宫廷,下至村野,到处赢得观众的喜爱和崇拜。连慈禧太后也是他的戏迷,听过他的戏后,赐黄马褂一件。那黄马褂是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颜色,足见清廷对谭老板的尊重。
外祖父也算幸运,赶上听了谭老板最后一出戏《击鼓骂曹》。外祖父说,那天是在煤市街中和园。他买了池座之后廊子上的坐位。先听了郝寿臣的《法门寺》,杨小朵的《白奶记》等几出戏,到了老谭出场,那池座与包厢的客人还未曾到来。
台上,谭老板指着曹操开骂之后,接着骂张辽。这时,忽然有个人走上台来,到谭老板身边,咬耳朵说了几句话。那老谭演的弥衡,忽然之间,把道白增加了一百多句,把张辽骂得直瞪眼睛,不知如何是好。黄昏时候散戏,外祖父随大众走出戏园,才听说袁世凯死讯,北京已经宣布戒严。那谭老板在台上忽然多骂的那一百多句,原来是骂袁世凯。
谭老板痛恨袁世凯,自有他的道理。那满清的皇太后还都晓得尊重他,至民国初年,那些军阀却连起码的文化修养都没有,不懂戏,更不懂尊重艺术家。1917年4月,广东督军陆荣廷到北京,军阀江朝宗要请他看戏,在一个叫那家花园的地方办堂会,指定要谭鑫培出演。谭老板那时年纪已长,又生着病,已卧床好几个月,很想辞谢那个堂会。不料惹了江朝宗,派一批警察到谭家,把谭老板从病床上拖到那家花园。那天演的是《洪洋洞》,讲杨六郎从重病到死亡的一段故事。谭老板与角色同病相怜,演到悲愤之处,眼泪真的流下来。堂会之后,谭老板回家,心力交瘁,不久就辞世而去,那年他71岁。
民国五年,湖北发生大水灾,在北京的湖北同乡,举行三天赈灾活动,包括京剧界人士的三天赈灾演出。外祖父说,那是他最早打开眼界的一次观赏。他听了李万春的《铁公鸡》、梅兰芳的《游园惊梦》、孙菊仙的《逍遥津》、侯俊山与余叔岩的《八大锤》。侯俊山(老十三旦)那时业已退休,住在张家口,此次应湖北同乡之请,也到北京,剃了胡须,重新登台,除与余叔岩合演《八大锤》之外,还演了一出花旦戏《辛安妇》。
余叔岩的出头,是在谭鑫培退休乃至去世之后,一般戏迷及大众怀念不已之时。此公出台,其风度之高,风韵之清,直可追踪谭老板,有些地方还胜似一筹。余叔岩也是湖北江夏人,跟谭鑫培同乡。在湖北同乡的赈灾会演上,余叔岩先到天津演了四天戏,拿回现洋3000元,作为北京赈灾演出的后台花费。他自己演出《打棍出箱》,那大舞台下是人山人海。每一位须生,如谭富英和马连良,以及后辈李盛藻等等,都把草帽盖着脸,悄悄入座学戏。
外祖父回忆,当时他在北京大学的班上,有专门喜欢捧角的四个同学,称为四霸天,都是小一号的评戏者。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喜欢捧童伶,以捧红一个角儿为目标。其中一个陈先生,邀请外祖父到大栅栏庆乐戏园听尚小云与崔灵芝。尚小云是皮簧青衣,崔灵芝是梆子青衣,当时都还是未出科的学生。当时规矩,捧角人请客听戏,奉送戏票和座位,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跟随他喊好。外祖父不会也不愿喊好,到了大家都喊好的时候,就张嘴敷衍。
那时候荀慧生的戏名,叫做白牡丹,善演花旦小戏,如《小放牛》、《胭脂虎》之类。因为捧他的观众太多,还分为两派,互相竞争,白牡丹一出台,台下立刻大乱,甚至飞茶壶。外祖父说,他最喜欢去的戏园,是庆乐园和吉祥园,他最欣赏的是白牡丹那些小戏,可惜到他成了名以后,就不再演那些小戏了。
程砚秋原名艳秋,经同仁堂的乐十三爷和罗瘿公捧出,老青衣陈德霖提拔,才露头角。有一次在东安市场吉祥戏园,配老乡亲孙菊仙的戏《朱砂痣》,也是老乡亲提拔他之意。
按外祖父的说法,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三人,后来与梅兰芳同称四大名旦,可以说是不伦不类。梅兰芳与余叔岩齐名,执梨园之牛耳,在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之先,非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所能并肩相比的。但是余叔岩始终不愿与梅兰芳为伍,民国五年以后,北京经常有堂会,可余叔岩往往不肯与梅兰芳同台出演。
梅兰芳非科班出身,是他终生的遗憾。他很早的年代,就曾在吉祥戏园演出过一些新戏,诸如《邓霞姑》之类,但一时形不成风气,后来也就不再演了。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则都是科班出身,情况又自不同。外祖父说,当时最严格的科班,是前门大街广和楼的富连成班。
广和楼不卖票给妇女,只有男人才能入座听戏。外祖父在广和楼听过于连泉的《毅山》,那于连泉戏名是小翠花,外祖父认为确是花旦里的上乘,可惜15岁倒了嗓子。而大栅栏庆乐园的科班,则以尚小云和崔灵芝为荣。
按照外祖父的说法,京剧科班规矩的败坏,是由于坤角的出现。民国初年的坤角,有两个班激烈竞争。一班是刘喜奎为主角,在中和园上演。另一班是以鲜灵芝为主角,在广乐园上演。外祖父听过两个人的戏,认为刘喜奎的青衣还是在规矩之中,鲜灵芝就稍有迎合观众的倾向,但她们都还是实实在在演戏,但捧角的人走邪门。自此以降,做工与唱工都居次要,只需脸蛋漂亮,在台上走几步,便成了名角,甚至明星。
上世纪30年代,外祖父回到母校北京大学,已不是学生,而是法学院的教授,可是北平城里的京剧热度仍然不弱当年,北京大学校园里的教授们,也是同样地以做戏迷而自豪。不过在外祖父看来,那年代的戏评家们,已不如十年前那么典雅高超了。北京大学教授中间,以捧程砚秋为盛,有一位许兴凯教授,更无论笔下或口头,都自称是程派。同教授们一起论戏,特别是有许教授在场,外祖父就专门自称是荀派。以做对抗。事实上,外祖父那时既少听荀慧生的戏,听程砚秋也不多。有一次外祖父到北京大学法学院陈启修教授家里赴宴,遇见已经成名的程砚秋,交谈起来。外祖父便提到早年听过孙菊仙与程砚秋同台演出的《朱砂痣》,其时程砚秋还未成名,正靠老乡亲孙菊仙提拔,外祖父如此说起,不过是卖弄自己一点老资格。
那几年,外祖父倒是常到报子街去听昆曲。昆曲每日上座不过四成,可是一有陶显亭的《弹辞》、郝振基的《蟠桃会》、侯益隆的《嫁女》或《惠民下书》或《火判》、侯永奎的《夜奔》这些戏,那远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和燕京大学师生,都会赶紧进城来听,外祖父更是场场不落的。
根据外祖父的观察总结,当时中国一般学问和艺术,大抵都有京派和海派之分。北京是元明清三代首都,为学问与艺术的精华汇聚之所,自是无疑。上海十里洋场,从商业上崛起,后来居上,有与京派抗衡之势,便有了海派一说。京派因为根基久远,所以重师承,守师法,讲究笃实,取向保守。而海派因为没有什么根基,所以多流变,富花样,热衷浮华,偏于进取。
外祖父回北京大学做教授的时候,余叔岩已经退休了。但是外祖父很得意,他喜欢讲给后辈们听的故事之一,就是他如何请余叔岩吃饭。出于景仰,外祖父曾请余叔岩吃过好几次小馆。外祖父总是得意地说,余老先生居然同意应约。余老先生有一种脾气,就是名流们请客时,如要烦他唱几句,他是坚决谢绝的。他说:请我吃饭,我就是客。要听戏,到园子里去。所以外祖父请他吃小馆,只是谈论一些皮黄的故事,决不烦他唱戏。每次饭后告辞,余老先生两手一拱,口称“告辞”,那种风趣是足够吟味的了。
有一次吃饭,外祖父同余叔岩讲起民国五年六月,他在中和园听谭老板的《击鼓骂曹》,那是谭老板告别舞台连续四天演出的最后一场。外祖父讲到谭老板背对观众,以双肩耸动来表示他的冷笑和鄙笑。余叔岩听了,大为高兴,说:一身360个骨节,都要练。譬如你甩袖子,那浑身的骨节都要动。现在一些名角,连袖子也不会甩。
又有一次,他们谈到《搜孤救孤》,余叔岩批评马连良,说他不懂音韵学。余叔岩自己,在这门学问上是用过苦功的。他说,凡是不懂音韵学的角色,一段唱腔,在拉长的字眼上,总是以啦字来结尾。外祖父总是对家人们夸耀,他听戏的能力很低,评戏的眼光却很高,因为每次与余叔岩谈论,都长他的见识。
(摘自《一个家族记忆中的政要名流》,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6月版,定价: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