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难启齿吗?
“人们怎么不肯说谢谢你了呢?”我们喃喃抱怨着。你和任何人谈起如今粗鲁现象愈演愈烈,他们提供的第一个佐证可能就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上周三给一辆车让道,却没
原有的“有益的交流”那一套程式如今怎么行不通了呢?答案是,它们已经被严重扭曲了。去年我曾在搭乘一位女士的车、在路口等红灯时,旁边一辆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向我们挥了挥手。我朝他们笑了笑,问我的同伴他们是不是需要什么。她打开我这边的车窗,朝他们大声问了句:“有什么要帮忙的?”听了这话,那个驾车人收起笑容,吼道:“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事要帮忙?我只不过是对你友好一点罢了!你们干吗不滚回你们乡下的樱桃湾俱乐部,有钱的臭婊子!”随之驾车扬长而去。当然,我们都大吃一惊。有趣的是,我的同伴难受主要因为那句有关财富的侮辱言辞。被人称为有钱的婊子让她很生气。而我则一直在想:“可是他们只要简单说一句‘不用了,谢谢你’,就足够了。在当时情况下,说一句‘不用了,谢谢你’有什么不妥吗?”
有一种关于礼貌的理论采用了结算收支账本的理财方法,我觉得刚开始时这还是很管用的。每做一件好事,当事人都能相应得到精确的报偿。这些支出和收入都是想象中的,目的是为了让做好事的人每次不会吃亏。要做到这一切,你得非常善于心算,道德平衡感也很强,因此很多人觉得他们不会犯傻这么做,这并不奇怪。在如今这个世道,要是你为陌生人开门让其通过,他们不会说“谢谢你”,只是心想“这蛮好”,一走了之。你满怀期待地站在那里,手中笔已提起,账本也打开在当前页,正准备入账,如此无礼待遇肯定让你愤怒。你只能在收入一栏底下胡写乱画,而这一点都不能缓解那种震惊和挫败感。
为什么现在人们不再重视礼仪?有些人每天因为自己帮助的人没说“谢谢你”或者压根没想到说一声“对不起”而恼火,怎么让他们释怀?有什么办法来抹消他们的心头怨言?我们是不是不该期待回报?现在我们最重要的礼貌待遇来自电话交换台的录音――而说话者显然并非真心,这不是令人困惑的事情吗?“很遗憾现在不能为您接通电话”,自动语音这么跟你说。但是声音里有歉意吗?听不出来。它只是从许多不同表达的搭配中选用一套礼貌的言辞应付听者。“请不要收线。谢谢您的等待。让您久等我们很抱歉。很遗憾我们说‘请’。原谅我们说‘对不起’。很抱歉我们要说‘谢谢你’。对不起,请,谢谢。谢谢,对不起,请。”我发现有一条有趣的规律适用于这里:这些语音越是礼貌,你越愤怒抓狂,因为你浪费了生命中的二十五分钟,这时间本来可以花在更有意思的事情上面,比如给马桶弯道消毒。电话里的录音在说:“谢谢你选择等候一位顾问听电话。”“选择?”你不禁大吼:“我根本没有选择这个!别跟我说我选了什么!”
为什么我要做这个?
这是令人恼火的另一个原因,但是更深刻。正如我在《吃,射,走》中所指出的,恰当的标点就像得体的礼仪。那些无视拼写和标点重要性的作者实际上是在无礼地把许多本可避免的事情转嫁到读者头上,而读者本应得到更多敬重。我记得多年前我有一位女同事,她总是把电话内容草草记在拍纸簿上,过后却声称不能读懂自己所写的内容。“这是什么意思?”她会毫无道理地把本子推给我,这么问我。她表情严肃,一点不像开玩笑。我会瞟一眼本子上蜘蛛爬一样的胡乱笔迹,辨认出几个字。“哦,你可帮了大忙”,她会这么说,然后把所有事情都抛给我:“我出去抽支烟”。在我看来,让别人承担你的责任,这是很没有道理的行为。我那时就注意到这种行径,后来又经常看到。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正如互联网的兴起决定了语法的衰亡,现代通讯技术的发展也导致了礼貌的没落。无论你想向谁求助,你发现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你打电话给一个公司问桩事情,却被该死的电话交换台打击了一番。怎么回事呢?那就是你突然被要求做很多事情。这种转嫁劳动的做法叫人难以忍受。过去,你只要告诉接线员:“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你们已经把我的账单三次寄错了地址。”接线员是该公司雇员(这一点很重要),他/她会帮你接通负责此事的人的电话。但是,现在有了电话交换台,我们得配合每个自己要打交道的公司的工作。“为什么我该做这些?”我们一天要问自己二十次。这是现代生活中经常可以听到的哀叹,而且情况还将更糟。“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我们的自动登录系统?”他们声音很响亮地说。“没考虑过网上银行吗?”“有没有想过自己治疗牙病?……”等等。
当然,抗拒的人常被看作脾气古怪暴躁,患有科技恐惧症的老古董。但在我看来,显然现代的客户关系只能用很粗鲁来形容,因为交换台无疑不打算满足客户的需求。礼貌最终是跟想象力有关的。也就是你需要想象自己是对方,想象自己需要怎样的对待。这些自动设置系统迫使我们去用这种方式交流,而这些显然不是为顾客考虑,而是为别人的方便设计的。对了,这些人还厚颜宣称这是给顾客自由。“现在一切你都可以自己做!”这是他们的宣言。“现在自己把握好缰绳。指挥表演。享受一下自由选择和自主操纵的假象吧。顺便说一声,老兄,不要试着绕过这个系统,因为它比你聪明多了。”
这种“自己动手做”的策略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频繁出现,已经让人司空见惯,不值一提。在跟公司和商店打交道时,我们暗自期待对方不把我们看作顾客,而是一些还没有掌握好这些系统技巧的受训者。“今天我们没法处理你的投诉,因为莎朗星期二才上班。”“好吧,”你说,“我下次记住。”在大商店里,你会受到有关百货商店柜台分界的培训。如果你想买毛巾,要去不同的柜台排队付款――虽然你只有在排错了队以后才能发现这一点。所有这些设计都没有把顾客利益放在商店自身利益之前。有一天,在托顿汉姆路上的一家药店,药剂师不小心少找我一英镑。他诚恳地道了歉,告诉我要等一下,等到下一个顾客来付钱(不管那要等多久),因为他不知道收款机的密码。我们正在讨论下一个顾客过来的可能性时,几步外的另一个收款机打开了。我问他是不是可以从那台收款机中给我找零,他一脸惊慌地说:“啊,不行,得从这台机里给你找零。”注意,这并不是个没经验、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年轻人。这是个受过培训的药剂师;一个有头脑的人。我向他提议,他可以过一会再把钱还到那台取款机里――我好像在解释相对论一样。实际上,这样聪明的方案的确让他兴奋,他自己看来绝不会想起来。为顾客着想进行横向思维并不是他的分内工作。
我的泡泡,我的规则
这里说的是“私人空间”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们越来越敏感易怒。礼貌的一大原则,尤其是在英国,就是尊重别人希望独处的自由。不受骚扰,不被干涉。社会语言学家P.布朗和s.c.利文森在《礼貌:语言使用中的一些普遍规则》一书中,为此种行为特意造了一个很有用的表达:“消极礼貌”。英国人在这方面做得登峰造极,声名远扬,因为这与我们本性的含蓄和社交上的笨拙契合,因此要是别人未能很好区分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话,我们会很生气。对“消极礼貌”的推崇者来说,手机的出现委实是一种灾难。我们被动地听着别人的手机谈话,其私密程度令我们目瞪口呆,内容包括亲密对谈,财产交易,商务安排,甚至还有犯罪行为的讨论。我们梦想能报复这一切,想象把手机从开动的车中扔到外面。同时,有关公共场所吸烟的规定也让“消极礼貌”的愿望难以实现,因此现在如果有人在我们面前抽烟,不管是在什么场所,我们会咳嗽,掩住口鼻,低声抱怨,并且使劲扇动面前的空气。
在《辛普森一家》某一集里,巴特被蚊虫叮咬过的伤口有传染性,因此被关在用作隔离的泡泡中。因为大声喝汤,他遭到批评,由此发出了令人难忘的关于宪法赋予他的权力的辩论:“嘿!这是我的泡泡,我的规则。”现在当我们外出,置身公众之中时,我们越来越像生活在自己的泡泡中,与外界隔离,不论我们发短信、听iPod、阅读,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瞪着其他人。与此相关的、甚至更让人担忧的是,我们真正的私人空间(我们的家,甚至我们的大脑)都局限于一个更大的泡泡中,无法摆脱:一个无边无际的交流网络。我们的电脑随时都可以与其他电脑联络。还有,老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推销东西,不管那是一天的什么时辰。最近一次,我在晚上八点接到伦敦一家百货公司的电话,和我商量送货时间。我对该电话打来的时间提出异议,对方回答:“我们下班时间是九点。”你根本无处可逃。去年在迈阿密的一家旅馆,我听了电话上的一段录音,发现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我震怒了。旅馆接待处有人想向我推销分时度假的计划!在我的旅馆房间里!所以,人们变得唯我独尊,自我中心,言行无礼,这并不奇怪。在过去,只有联邦调查局的警探会带着耳机,表情专注而又漠然地走来走去,把周围的普通人当作无关紧要的废物。现在,可以理解的是,这一切已经接近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
起哄裁判
做事选择的时机很重要。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在2005年的竞选活动中终于征服了傲慢的英国民众,虽然饱受打击,还有一点后怕,但他还是发起了一场意在恢复“尊重”的运动。“有点迟了”,闻听此举,我们当中有人喃喃自语。尊重一直是公众关心的一大问题。即使唇读本领再差的电视观众也能看出一个足球运动员正在发出一个唇齿擦音(或者“F”),因此当一个总是怒气冲冲的家伙,比如韦恩-鲁尼,脖子青筋暴起,招风耳朵涨得通红,朝裁判一连串发出十七个唇齿擦音,不可能有人会这么解释他嘴里说的话:“这确实有点像假摔,先生,但是现在我知道错了,不会再这样做了。”运动据说是有助培养良好性格的,但是人们现在表现得和鲁尼如出一辙,因此我们面临的问题愈发严重。责怪父母教养无力的观点很有吸引力,顺便说说,2002年,美国的一个研究组织“公共事务”发表《每况愈下:美国社会粗鲁行为现状报告》一书中提到,只有9%的被访者认为孩子们对父母谦恭有礼,71%的人说曾经在运动场上看到过为人父母者对教练、裁判和运动员“大喊大叫”。
对老人不恭,对专业人士无礼,对他人财产不敬――我们每天对此种粗鲁现象的盛行都感到震惊。众生平等是一个高尚的目标,正如同开明的为人父母之道,都值得推崇,但是两者都牵连出许多问题。权威被大多数人看作是对个人自由的侮辱,必须要受到挑战。在电视转播的赛事中,裁判说了一句“瞧,我觉得挺难过,他不会跳舞”,此话引起一片嘘声和骂声。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现代信条,即成功与个人品德关系不大,而那些“成功之士”所言无疑都是金科玉律。与此同时,对老人的称呼省却了姓氏,老师们被孩童粗暴地告知:“这跟你无关!”十几岁的少年在场边大声叫骂裁判。现在的情况是,就算你正好有要付的款项,不用找零,还是不能买下这件套衫,因为杰森才有收款机的钥匙。他是个呆子,现在他人在后面给他女朋友发短信。
当然,最无礼的做法是当人不存在,或者视若无物。飞机上别人隔着你谈话,乘务员一边服务旅客一边互相聊天。没有什么――没有了――能比这个更让我生气了。我变得浑身是刺。我朝对方的脸前挥手。我大声说道:“我就在这儿站着。你看不到我在这儿站着吗?为什么你不能看一下我的眼睛,确定一下我站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候了,我每次出去都带着指头木偶苏迪,这样我去瑞曼买东西时至少可以有个像样的谈话:“那是什么,苏迪?价格是3.99镑吗?那是什么,苏迪?谢谢你!那是什么?再见!”
(摘自《与手说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1月版,定价: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