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钱成了一种很伟大的东西了。有多伟大呢?起码比制造它的人还要伟大。但是过去它没这么伟大,过去是毛主席伟大,据说是毛主席手不沾钱。
即便在钱还不太伟大的六七十年代,钱也存在着,而且照样成为人际关系当中仅次于政治的“二大爷”。
那时候我还年轻,年轻时代是一个人向社会疏散银两的
我的回答是:不要把钱借给朋友。
这句话似乎是从培根或者莎士比亚的书中看来的,算不上是格言,但是非常实用。这种人生经验并不取悦于耳目,只是有用于心计,不像有些什么“爱的玫瑰”呀之类的甜言蜜语,华词丽藻,不但无用,还有相当大的欺骗性。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才能从这一系列的欺骗性中醒悟过来,犹如秋虫明白了夏日繁花是为了自身的繁殖传播而造成的迷惑。
这句话设若翻译成古汉语就是,己所不用,勿借于人。的确,再没有比把钱借给别人更愚蠢的行为了。为了片刻的感激恭维之词丧失对自己的财物的长时间的主动权,为了一时的同情心付出昂贵的代价,为了帮助别人而招致被帮助者的怨恨,为了索要自己的钱而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把自己弄得比乞丐还狼狈,为了轻信使自己蒙受损失……须知,所谓“朋友”,就是那些自认为有权和你共同享用你的东西的那类人。
所以,吝啬自己的东西并不算什么可耻的恶德,甚至是一种美德。吝啬的另一面即是“珍惜”。吝啬之所以长期为人嘲讽,是因为它堵塞了那些妄图分享别人果实的人的道路,因此,“吝啬”这个词必产生于忌恨者的口。
我这么说,似乎是把人都看得太坏了,其实,人一般在平常都是好的,只有到了涉及利益的时候,才坏。所以在涉及财物时,人坏一些也无可指责,关键在于自己不要太愚蠢。你自己那么轻信,能怪别人不守信吗?你自己仗义得那么古典,能怪别人不仗义得这么现代吗?因而,除了放高利贷,我是不同意把钱借给别人的――特别是朋友。
我是在过了不惑之年才逐渐变得吝啬起来的,也是缴了数千元的学费以后才学精的。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比较晚熟,虽然我本质上是山西人。在吝啬这方面,我见到过一位真正的“天才”或集大成者,他的一丝不苟的态度和间不容发的无情,他的在钱的问题上绝不妥协的精神,他的早在商品经济大潮之前二十多年就独自坚守必行、虽遭我辈百般嘲弄而不悔的经济意识和逆潮流品格,至今令我叹为观止,我认为,他是商品价值观念上的一位先驱。
此人名金旺,南方人氏,数学系毕业。上世纪70年代初叶,他在大学生接受再教育之部队农场。
金旺平时不苟言笑,按部就班,一本正经。别人不问,决不先说话;别人有问,决不多回答;而且要看问话的人是谁,不能不答的才答,一般的人只装作没听见。
据同室者告云,金旺吝啬,说话节省。
一日是星期天,金旺获准去河对岸小商店购物,临行,班长让他顺便给捎一瓶墨水回来。金旺听了,颇迟疑,说:“墨水是全班九个人用,捎回来账怎么算?”班长笑道,一瓶墨水三角四分钱,算什么账嘛!金旺从门口折回,放下挎包,果断地坐回铺位,“那我今天不去了,改换别人外出,还来得及。”
班长抬头看见金旺果然严肃,扬扬手,你去吧,回来我按人头收钱。金旺见状,这才去了。回来,班长当面向全班八个人收钱,五八四角,多出六分,金旺收了。
那时的大学生中烟民比例大,一个班里足有大半人吸烟。烟酒不分家,又在一个屋顶下吃住,你来我往,扔来扔去。金旺也吸烟,准时、定量,三顿饭后三支烟,多一支不吸,任是谁也不递。他吸的是“大前门”,放在墙上挎包里。需要那一支时,蹭过去,手伸进去摸索一阵,取出一支,从不露盒,然后借火点上,静静地吸。
大家都知道,见惯不怪,谁也不给他递,谁也不跟他要。不巧,一次“弹尽粮绝”,一时又无处买,着急难熬,只好求他。“金旺,行行好吧,把你的烟……给弟兄们,卖一支也行啊!”为了证明合理,大家还引用了语录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话。
金旺说,那怎么卖?班长说,三分钱一支。金旺不说话,走过去,从挎包里摸出一支,收好钱。班长带头,余皆照此办理。我当时与金旺班毗邻,其班长告我此奇闻,我不信,班长说不信你去试试嘛。
我去了,哀告几句,果然。只是金旺收钱时埋怨了一句,“别的班的也来,我又不是卖烟的。”这么一说,反而使我惭愧了一会儿。
在那种“破私立公,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时代,金旺敢于吝啬,吝啬得不讲一点共产主义道德,寸利不让,分币必争,也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吝得坚决,令人二十余年后想起来,反而生出一点佩服来。真正的吝啬不白占人家便宜,当然也决不给人家占便宜,公私分明,你我两清,其实真不容易做到。
后来分配了工作,我在一个市的宣传组里上班,邻县的一个自称是我的朋友的同学的人,不期突然来访,坐在大办公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时间很久也不走。我刚参加工作,深恐在办公室里闲扯影响不佳,便试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助吗?那人连说没事。一直坐到下班,办公室的领导同事纷纷投我以白眼,人都走了,他才说要借五元钱。我被他耽误了一下午,造成了不良印象,原来就为借五元钱!我掏出十元一张,“你早说不就完了吗?”“不,我只借五元。”他坚辞不收。我说我送你十元还不行吗?他说我借。我说借十元不是一样吗?他说只借五元。
费好大劲换开,那人才收下五元,临走再三强调,过几天一定寄还。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我始终没收到那五元钱,而且我始终也没忘记那五元钱。
我始终想不通的是,为了五元钱值得费那么大心思、笑脸、口舌吗?值得用那么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吗?特别是能得十元为什么偏要五元呢?如此磨人而固执古怪,令人费解。
当今世界,钱潮汹涌,回首往事,微如芥粒。钱在这几十年间迎风陡长,如神牛吸海,灵驹穿隙,三日不见,当刮目矣!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洗钱这副牌,洗一遍一个花样,再洗一遍又一个花样,洗得众人眼睛越来越大,胃口越来越大,挡不住的诱惑哟――钱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钱打败了一个时代的观念,谁说钱不厉害?
权位、功名、钱财,都是用来调动人的,调动人的积极性,同时也难免不调动出人的积极性的另一面――不择手段,“我播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这大概是永难免除的。只要是人,谁不想生活得好一些呢?这是人的正当要求和权利,于是,有本事的人靠本事,没本事的人靠歪点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本事的人是社会中的大多数,因而,歪办法总会压倒真正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不正之风难以禁止,原因就在这里。
怎么办呢?需要保护那些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人的利益。但是到了需要保护的时候,也就证明他们立足是何等的弱了。
人钱小事吗?不然,当今人钱之事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计民生、党的存亡。谁能把钱这副牌洗好呢?
(摘自《春之声:改革家笔下的改革开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