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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几个字

2009-12-01 11:29:00 来源:书摘 张大春 我有话说

张容(作者的儿子,后面提到的张宜为作者的女儿――编者注)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要看别

人。”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械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他人。惟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之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一方面也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唯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醒来,我就觉得我的性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个?!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操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床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

西

五岁的妹妹除了在直排轮上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外,所有的学习都落后哥哥一大截。全家人一点儿都不担心――反正她还小――我们似乎认为这是生日相去两年三个月自然的差异。

可是且慢!那直排轮该怎么说?经过八小时正式的直排轮课程操练,张宜已经能够站在轮鞋上一连闯荡两小时,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张容却只能屡起屡仆,挫中鼓勇。妹妹风驰而过,撇转头问一句:“你怎么又摔跤了呢?”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试探地问张宜:“你直排轮学得那么好,要不要跟哥哥一样学写几个字呢?”

张宜想了想,说:“写字跟直排轮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等一下等一下!有关系有关系――直排轮跟写字都有‘老――师’。”

但是她没有想到,教写字的老师是我。一听说我要像京剧名伶裴艳玲她爹那样一天教写五个字,张宜的脸上很快地掠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不是只会打计算机吗?”

我已经很久不用硬笔写恭楷,稍一斟酌笔顺,反而踯躅――耳鼓深处蹦出来一个简单的问题:孩子为什么要认字?有没有比书写文字本身更深刻的目的?张宜却立刻问:“你忘了怎么写字吗?”

“没有忘。”

“那你在想什么?”

就是那一刻,我想得可多了。我想我不应该只是为了教会孩子写出日后老师希望她能运笔完成的功课而已。我应该也能够教的是这个字的面目、身世和履历。这些玩意儿通通不合“时用”,也未必堪称“实用”,但却是我最希望孩子能够从文字里掌握的――每个字自己的故事。

我先在纸上画了一个带顶儿的鸟巢。一横,底下一个宽度相当而略扁的椭圆圈儿,圈中竖起两根支柱,顶着上头那一横划。是个“西”字。

“这是什么?”

“这一横杠是树枝,底下悬着的是鸟巢,有顶、有支架、有墙壁――通通都有,你看像不像一个鸟的房子?”

“昨天门口树上有一个被台风吹下来的,是绿绣眼的巢。”

“这个‘东西’的‘西’字,本来就是鸟巢。小鸟晚上要回窝睡觉了,叫做‘栖息’。‘栖息’这个意思,原先也写成‘西’,就是这个像鸟巢一样的字。可是这个字后来被表示方向的‘西’字借走了,只好加一个‘木’字偏旁,来表示小鸟回窝里睡觉,还有‘回家’、‘定居’这些意思。”

“为什么表示方向的字要借小鸟的家?”

“表示方向的这个字也读‘西’这个音,但是没有现成的字,就借了意思本来是鸟巢的这个字。”

“小鸟把自己的家借给别人哟?这样好吗?”

“所以刚刚我们说,为了表示‘鸟窝’、‘鸟巢’这个意思,就不得不另外再造一个字形――”我再写了一次那个加了木字偏旁的“栖”。

“你会把我们家借给别人吗?”

“不会罢。”

“好,那我可以去看《凯搂喽军曹》了吗?”

我有不少讨厌读书的朋友。他们不讨厌我,我也没有必要拿建立书香社会那一套陈腔滥调去讨他们的厌。不过生命中总有这样一种时刻,他们会忽然认真计较起来,跟我争一个理:“读那么些书干吗?”

真正读了不少书的人应该本乎受惠于阅读之故起而捍卫知识的尊严,他们也许有令人心服口服的答辩。而我自觉读书太少,没有骄人献曝的资格,只好答说:“别的更不会了,只好读点儿书。”

可是在寒假期间,我无意间从女儿的困惑里发现了另一个答案。原来,她总在闹别扭的时候说:“讨厌爸爸!”问她:“为什么讨厌爸爸?”她是不会进一步给答案的,只重复一句:“讨厌爸爸!”有一天,在重复了这一句之后,她忽然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语起来:“为什么‘讨厌’的时候要说‘讨厌’呢?”

是呀!为什么会是“厌”这个字呢?我想起《诗经》里用这个字的时候表现的意思还是“苗草盛美”之类的意思呢。越是接近《诗经》那个时代的文献里使用的“厌”字,反而越多正面的意义。

作为“饱足”之义的“厌”,见于《老子》;作为“满足”之义的“厌”,见于《左传・僖公》;作为“合乎心意”之义的“厌”,见于《国语・周语》。即使读音成平声(如“烟”字),取义为“安然”、“和悦”之貌的“厌”,也在《荀子・王霸》中出现。还有一个如今已经阵亡了千年以上的音义组,就是发音如同“揖”字的“厌”,意思也就是作揖――只不过我们寻常熟知的作揖是抱拳向外推拱,而“厌”则是抱拳向内牵引――这个行礼的讲究,具载于《仪礼・乡饮酒礼》。

整个儿看起来,“厌”字跟一个人吃饱喝足了之后,感到惬心满意、神情和悦的这么一个状态有关。正因为饱足满意这个状态是不容许失其节制、甚至不应该贪欲其长久维持的,于是,“厌”的负面意义便如影随形地浮现了。老古人使用“厌”字表达怨憎不喜之意,或多或少是基于对“吃饱喝足,惬心满意”的戒慎疑惧之心罢?

我把这一大堆意义和用法用最简单的白话文和生活中常用到的实例解释给张宜听,到末了她只对“抱拳向内牵引”的动作有兴趣――所幸的是,当下就忘记了“讨厌爸爸”。

几天之后,她和我的同事聊起寒假来。我的同事随口问道:“寒假好玩吗?”张宜说:“一开始还不错。”

“那后来呢?”

“还是天天要去国语日报上课呀。”

“上什么课?”

“就是玩桌上游戏呀,下老鼠棋、跳棋、这个棋、那个棋,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那不是很过瘾吗?”

“一直都在干什么一直都在干什么,有点讨厌。这就是‘讨厌’的意思,你不懂吗?”

我的同事摇了摇头,她显然不太懂张宜的意思。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之间,我发现了“读书干吗?”的另一个答案:一起分享了某种知识的人自有其相互会心的秘密乐趣。

然而这不是张宜的结论。张宜当下支起腮帮子,露出无聊之极的表情(诸如“这一成不变的寒假”之类),接着,她跟我的同事说:“唉!所以我想换工作了。”

关心我而不常来往的老朋友们在最近几年经常问起我的一个题目是:“干吗写起诗来了?”他们的问话之中刻意省略了一个对比以及一个“旧”字。该对比的是“小说写得少了”。而另一方面,他们想问的其实是:“干吗写起旧诗来了?”写白话新诗,似乎还有点儿跟得上时代潮流的况味,一意孤行向古而游,看来只是跟自己的现实过不去。

而我的答复总一样:“越过越觉得认识的字儿不多,全靠写诗重新体会。”这话实在到不写诗的人根本无从体会,而即使是写诗,却一心想着要结集、传诵、留名的骚人怕也很难揣摩。于我而言,写作一首诗的目的,无非是借着创作的过程――尤其是格律的要求、声调的讲究、情辞的锻炼……种种打磨用字的功夫,聊以重返初学识字的儿时,体会那透过表意符号印证大千世界的乐趣。

我总是跟一笔一划、迤逦歪斜地刚学写字的张容说:“爸爸也在做功课。”孩子不免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那你的功课交给谁改呢?” 我说:“大多数是自己改。”

“那真好,真羡慕。”张容说,“那你会罚自己写很多遍吗?”

“写诗的处罚更恐怖,”我说,“写不好你当时不知道,过几天、过几个月、甚至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自己从前以为好得不得了的诗原来不是个玩意儿,就像你原来以为熟悉得不得了的字原来根本不认识。”

这是今年元月初的事,我当天就写了一首七律,题为《诗多无甚佳者,书壁自嘲做一律》:

闻道惟穷而后工,艰难此语古今同。三年两句泪中得,一腐千毫肠已空。

交易羊皮残墨卷,相知蠹箧老诗莆。行吟卧占自荒遁,字里无时无国风。

在这首诗里,“两句三年”之语化自贾岛,“一腐千毫”之语,用司马相如故实,都算平易,惟“羊皮”,出自韩愈《送穷文》,原意是指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等五个穷鬼挖苦文人的话:“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意思就是说:文章是无价之珍,拿来换取世俗所宝爱的财富是多么愚昧的念头!这话的根骨本是穷酸语,但是被韩愈翻迭出另一层的自嘲,酸气升华成一种孤绝冷隽的况味,特别显得清峭。我日后常翻出旧作来改改, 每读到这一首,都想把来让张容读――好教他认得他爸爸的一点心事。不料,他一遍读完,就问道:“在你写过的诗里用的最多的字是什么?”

“这我没算过。”

“我觉得就是‘字’这个字。”

我回头翻检一下近日之作:“老摩彝字甘无用,细铸毫吟信有神”、“尘根字句堪零落,法鼓节操犹孓遗”、“体贴旗亭真画壁,数来无字不辛酸”、“千载江湖凭何寄,寻常字句细绸缪”、“穷锼字句云山外,潦倒心情酒肆间”、“化骨耘残千万字,先埋朽笔再埋书”,乃至于“已外人间世,惟参文字谛”。

“我用的‘字’好像真的太多了。”我苦笑着,像是忽然间没留神,被他看破了手脚,的确有些窘。

“字就是一个宝盖头下面有一个小孩在学写字,一直罚写一直罚写,很辛苦。”

“‘字’的原意是养育――宝盖头是指家庭,孩子要有家庭的养育。”我说。

蹲在一旁地上玩儿的妹妹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说:“小孩明明就是在家里玩,是一直玩一直玩的意思才对!”

字有别解,信然。

(摘自《认得几个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版,定价:4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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