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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贾宝玉

2010-01-01 11:19:00 来源:书摘 俞雷庆 我有话说

贾宝玉 清 改琦 绘

见报载《红楼梦》选秀,竞演贾宝玉的男孩在回答面试问题“你如何看黛玉?”时,高姿态地表示:“我对待遇(黛玉)没什么要求……”――

真实的笑话。

我一直没弄懂,这许多对《红楼梦》狂热的人,看起来好像没看过原书,间或从别的艺术形式,越剧、舞剧、连环画之类,知道一些梗概,他们的狂热从何而来?我的常识是:对一样东西狂热――或者说热爱或喜欢吧,狂热这个词总有些短命的感觉――必得对这样东西的好有切身的体会;比如喜欢的食物,是吃过,知道那滋味,想再吃。若全无品尝,只听人说好,便喜欢、热爱,这恐怕只会使事情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所有的概念都是这样生出来的吧。没有实践体验领会的东西其实都是概念,知道许多概念的人是所谓博学者,然要对人类社会有所贡献,则一定是实践者。具体到两百多年前的一部小说,实践的意思就是去看原著,亲眼看了,知道林黛玉贾宝玉怎么说话怎么吵架,就会有一种具体的感觉存在心底。以后再听人评说,便会有自己的判断,或者因之提升自己,或者弃之如敝屣,事情就开始有眉目起来。否则,概念对概念,岂不是空对空?

【红人贾宝玉】

关于贾宝玉的概念,有个打底的颜色,现如今称为“娘娘腔”的,认为他脂粉气重,只此一项,基本就可将他否定。更何况他不读经典,对正经功课深恶痛绝,不思仕途,每日只在姐妹堆里混,“甘心为诸丫头充役”,简直没出息之极。另外,他有个林妹妹,一个爱使小性的病歪歪的小表妹,他们两个人很要好。贾宝玉身上唯一的亮色是他对爱情的执著,还有我们解放后搁在他身上的反封建意识,今天看来真有点忽悠他了,宝玉同志哪里知道他的贵族家庭对社会有什么封建罪恶啊,他只要自己衣食无忧就行了,连他家姐妹都比他有忧患意识。第六十二回,贾宝玉和林黛玉议论探春是个乖人,心里有算计,黛玉赞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贾宝玉却没心没肺地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四个人的。”林黛玉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了。我想这四个人该是贾母、王夫人、宝玉和黛玉,对这样的贾宝玉,林黛玉能说什么呢?当然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可知贾宝玉真真是个不知经济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受追捧的是能到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商场英雄,使人仰望的是多少亿的身价,怎么会贾宝玉这么个人倏然红了起来?就今天主流的价值观看,他是个无用之人。当然,就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看,他也是没出息的。

不过很多人会说,这是不一样的,他是文学名著中的著名人物。而这,也是我每常困惑的:难道,文学和人是分开的吗?眼见的是,豪宅名车,出入时尚,在名利场中翻滚的人们,却热心于《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沙家浜》之类的电视剧改编(拉长)制作,他们能理解那些朴素的人心中的念想吗?我以为他们做那些戏说的皇帝戏要更好一些,至少他们知道权势的重要性,也些许品尝过。贾宝玉如今也是有权势的人了,他的权势是曹雪芹和两百多年来无数有权势人的推崇带来的。我敢肯定,大多数的时候大多数的人,是把贾宝玉当做失败人生的典型来认识的。曹雪芹知道人们会这么想,他从一开始就把这意思说出来――“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家庭寄予厚望的孩子,国家为之倚重的名门,他却两厢都不能满足。曹雪芹显然并不想提供一个社会的榜样或典型什么的,所以最终,一个具体的社会状态便也局限不了他。他用了这个社会的物质的壳,关注的却是人的精神的核,那也不是什么伟岸慷慨类型的精神,不过一些儿女私事,小才微善,情浓情痴之类,很是被人看不上眼。就像贾宝玉,不过爱些脂粉钗环,怎么会在今天那么红呢?!

贾宝玉的人生,所谓“辜负好时光”云云,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在贾宝玉自己,却是快意得很――“每日里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多么畅意的生活,真正以自己想要的那种方式消费时光,羡煞今日课业重压下的少年郎。那么,他以后就倒霉了,曹雪芹以这样的方式来警醒世人吗?在整个《红楼梦》的格局趋势中,贾宝玉即便用功读书,勤习武艺(像贾兰那样),他也挽救不了家族的颓势,那整个是芯子腐坏了,再加上外力重锤,焉有不倒之理?只是贾宝玉若用心思在仕途经济上,日后他会像贾兰那样东山再起,至少让自己重获荣华富贵。在当时,高鹗就这么做了,不过没好意思太过违背曹雪芹的原意(这是他的功德),就让贾宝玉的儿子辉煌起来。即便在今天的主流价值观里,若贾宝玉倒霉之后,扭转心思读书中举,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案例:跌倒了再爬起,重铸辉煌人生。只不过这样一来,《红楼梦》会成为一部有关励志的畅销书,而不再是站在文学艺术巅峰的一部经典。

当今天,《红楼梦》变成许多人手中的一面旗帜,能挥舞来许多名声和财物时,我总是很奇怪,真有那么多人,对那个“娘娘腔”的、对爱使小性的林妹妹低声下气的、最后还糊里糊涂遭人摆布娶不成爱人的贾宝玉,那么认可?但我不奇怪的是,网上出现的对“金陵十二钗”的恶搞,那些颠覆、亵渎,只会出现在自己不认可的权威上,因为不明白、不认可,所以要嘲笑、恶搞。

至少,为了不再容忍更多无聊的、对自家绝世宝贝的糟蹋,我们可以试着通过原著,走近一下贾宝玉,先化掉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些概念,看看这个人物,在终极的审美意义上,有着怎样的高度。

【貌若春花】

若是从凡人性丰美的男子总涵容更多的女性特质,反之女性亦然,会涵容更多男子的缜密和果断而言,那么,这样的反串也有些意思。可惜在贾宝玉这件事上好像不是这样的,总以为宝玉过于秀美。如若应和宝玉小厮焙茗的祝语:“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第四十三回)那我们的认识,岂不和焙茗一样,以为贾宝玉只是个喜欢和女孩子玩的小男孩?

贾宝玉在外形上是生得好了些。林黛玉初进贾府,贾宝玉初次亮相,曹雪芹极写其外貌之好――着外出服时,其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 视而有情”;换了家居装后,“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些形容,今天多用来描述女子之美,简直香艳,这还不算对贾宝玉考究的装扮的描述,一个男孩,需要极写其貌若春花吗?

曹雪芹显然是情不自禁,贾宝玉一出场,带出了他难以抑制的胸中波涛,这个人物如此不合时宜,不守规矩,自行其是,自担后果,由富及贫,仍不改其张,一意孤行,所为者皆虚幻,最后竟步入空门,一生美好而残酷。所以,即便详写外貌,仍不够,还要批词:“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看似痛心疾首,实则客观冷静,知因知果。贾宝玉必须生得这般好,非因其“衔玉而诞”、“大有来历”,而在他一生事业,与美为伴,焉能自身容貌平庸凡俗?

花容月貌,再加聪明绝顶,不得老太太溺爱也难。一般叛逆性格,多拜赐重压或纵容的环境。要得个会教育的人循循善诱,及时地锄草,掐死幼苗,则那样一个贾宝玉也成长不了。林黛玉不是说了吗:“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这就是不了解情况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没有从小与女子亲近的环境,即便宝玉“性爱女子”(鲁迅语),亦无有施展之地。正因从小和姐妹们在一起,宝玉便觉天地之钟灵毓秀皆集于女子。没有一个人能脱离他的环境而成长,贾宝玉之得天独厚处,既在他之天性,亦在他所处之环境,相丰相厚,才能养育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

现在我们也要从贾宝玉的外貌中跳出来,进入他的内在。

从前我看司汤达《红与黑》,印象较深的有关于于连的打扮描述,为晋身上流社会,于连在衣着装扮上毫不含糊,精心伺弄,但是他打扮好了后,就把这一切关于自己外貌的事情全部抛之脑后,用自己全部身心与上流社会周旋。其实这很重要,人若一旦沉溺于自己的外貌,便容易自艾自怜,境界立堕,马上就不好玩了。少男少女天然之美貌,当不自知时,最是光辉灿烂。一旦取悦之心生,俗相顿生,美即脱离,这是文学艺术领域的一道门槛。当然,与今天的娱乐领域无关。

曹雪芹的贾宝玉,纯朴天然,非司汤达之于连可比,其人性丰美之高度,亦不可比。因人性丰美,与文学艺术的高度一致,同样要求苛刻,所需条件奢侈。除难得之天性外,其幼年至少年所处环境所得关爱最为重要。其实成年后一切疾患的根皆落在年少时,这也是弗洛伊德理论能存在的人类某种事实基础。但是我不爱弗氏理论,因其走向极端,呈现绝对之势,这有失偏颇。种子发芽,土壤、阳光、温度湿度,缺一不可,因时因地不同,长成的样子也会不一样,所有这一切,既主观又客观,相互依存,岂是“力比多”一词可解?何况人之为人,须得性灵觉醒,而开启性灵的密码各个不同,只知道有密码是没用的,关键在那数字排列。天性环境,千变万化,无有重复,所以伟大小说,是没有相似的。现如今文坛,多有抄袭官司起,看来看去,皆是在独特人性之门外徘徊,未识密码,进不了别有洞天处,相似是难免的。

【在美面前低下头去】

说起来,贾宝玉,所谓“似傻若狂”、“行为偏僻性乖张”,全在世俗之眼看去,在贾宝玉本人,则件件事行之有道,性情使然。而此性情,亦非真的人不能解,相反,是人皆有之,而常人不如宝玉之纯粹而挥发淋漓。比如,中国男子也算有“一怒为红颜”之美好传承,那多半是为自己喜欢的女子打打抱不平,多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更极少因之而迁怒自身的,或极少把女子放在高于自身的位置。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两人相互看着眼熟,埋下“一见钟情”的根,宝玉一派混沌未开的心思追问黛玉的“玉”。“玉”乃天意,以为女子之好,更该得此玉,但家里姐妹们都没有,已使他无趣,待到这个“神仙似的”的林妹妹也没有玉,登时使贾宝玉“发作起狂病来”,惹得林黛玉晚上又不免“淌眼抹泪”,而袭人等早就见怪不怪,急劝她“快别这么着!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在别人眼里,这自然是好笑的行为,然这激烈极端的行为表露的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高度尊崇,而至不平,这不平直指上苍,如果林黛玉没有“玉”,那他哪里配有这“玉”?并且这玉也不再是好的了。这是遇见“美”而自身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去了。这是贾宝玉真挚的表达,是他的年龄、环境所允许的表达,不过旁人并不懂得,他的表达实则是对美的膜拜。

所以贾宝玉一出场,以区区小孩之身,就显示出他是中国男子中的异数。那是一种纯粹、罕有的品质,借鲁迅先生的话,贾宝玉“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简言之,贾宝玉的爱美之心最甚,这是他性格的一个极至,亦是他精神气质的核心,其实何尝不是人类精神的核心。

但是今日里最难言说的,便是这个美,如何定义?暂且从大从简而言之,美就是好看,好看的景色、器物、人;好看的东西都天然、自然、有生命力。贾宝玉初见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其实秦钟不过“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是个见人害羞的半大男孩,然在宝玉眼里,因其直觉敏锐,情感反应便也强于常人――“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贾宝玉再次低头,钦羡。这样的有使命的人,内怀诚挚之意,每遇着对的人和事,其真挚诚恳之心便油然而生。贾宝玉之真挚,每在面对美时之忘我、之崇敬,之后便是呵护有加。

  (摘自《美丑红楼》,上海故事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7月版,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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