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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人们总是“伤春悲秋”,而不是“伤夏悲冬”?
下边有人答: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古时候又没有空调,夏天想着怎么纳凉,冬天想着怎么取暖,哪来那么多时间去伤感。
又有人神补刀:冬夏两季还有那闲心的,一定脱产了。
呃,这话说的……还挺有道理。
大自然很公平,春夏秋冬,应时轮替,四季在节气的轮盘上各占有自己的一隅;但文人墨客似乎并不如此,并未把四个季节放在等量齐观一视同仁的位置。
比如,煌煌一部《红楼梦》,小姐公子们在大观园里终日赏花弄月使性子,吟诗作画对对子,细究下来,不是伤春就是感秋。
早春花开,起一个桃花社;暮春花落,来一首葬花吟;秋天得了两盆白海棠,起一个海棠社,“淡极始知花更艳”;
又得了几篓肥螃蟹,持螯对菊,《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一口气写了十二首,尚未尽兴,逮啥写啥,最后连 螃蟹也不放过,又吟出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清 孙温 绘本《红楼梦》
就算到了冬天,踏雪寻梅,即景联句,连跟文艺女青年毫不搭边的凤姐,都破天荒贡献了自己在《红楼梦》中唯一的名句,呃,就是那一句啦—— 一夜北风紧。
那么,那么,夏天呢?在漫长的夏天,这些文艺男女青年们都在干什么?反正没有作诗。
《红楼梦》写夏天,是这样描述的: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
“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宝玉去找凤姐,“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
到了母亲王夫人那里,“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所谓“无事生非”。
在这漫长的酷热的夏天,人们似乎都蛰伏起来,但对于“无事忙”小哥儿宝玉来说,这沉闷真是要命,必得弄出点故事。
所以,他在这样寂静的中午与母亲的丫头金钏儿戏谑调笑,埋下了金钏儿被逐愤而跳井的因子——故事变成了事故。其后又有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在这样的戏剧性的场景中,夏天总算在大观园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红楼梦》只是一个缩影。在浩瀚无尽的中国文学河流中,随手取一瓢饮,就会与“春”“秋”相遇,但写“夏”的并不算多,而且大多不算很知名。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山居夏日》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杜甫《夏夜叹》
别院深深夏篥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苏舜钦《夏意》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蔡确《夏日登车盖亭》
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秦观《纳凉》
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
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
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
尽日逍遥避烦暑,再三珍重主人翁。
——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
绿树浓荫,石枕竹床,蔷薇石榴,风吹荷香。无外乎这些意象。再豪华一些,比如运气好到了驸马水亭避暑,还有水晶帘,琥珀盏,红果子,冰满碗。但也就如此而已。
清 金廷标 《莲塘纳凉图》
很少直接写真正赤日当头的酷暑,夏天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时间线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内蕴,微妙的情绪,哲学的思考,远不如一提“春”“秋”,就有无数浓郁的情感密码喷薄而出。
什么什么?你说还有那一句,《水浒传》里那句“赤日炎炎似火烧”?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好吧,你赢了。
这首诗还真是不能忽略。这是杨志押送生辰纲行至黄泥冈时,白日鼠白胜扮作挑酒桶的汉子所唱的打油诗。它几乎是粗鲁地直面夏天的真相——夏天可不仅是“公子王孙”把扇摇时吟出的闲情逸致。吴用智取生辰纲,遂成梁山泊好汉揭竿而起聚义的开始。
李耕 《吴用智取生辰纲》
直面人在烈日下的生存本质——从这个角度说,难怪夏天并不受中国诗词歌赋待见,夏天的热烈,并不符合中国人温柔敦厚的个性,更与中国诗词典雅婉转的风致格格不入。 从这个角度说,也许有着“日神”特质的夏天,天然更适合于现代文学尖锐的铺陈。
比如同样写白天之漫长,古人是一句“绿树浓荫夏日长”,岁月静好。到了当代诗人笔下,则是“一日长过一生,太阳的鞭刑/更甚于暴雨/夏日的统治来势汹汹”,摧枯拉朽。
所以, 直到1936年老舍写出《骆驼祥子》,我们才真正在中国文学中看到了一次对于夏日的“正面强攻”。那一段后来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在烈日与暴雨下”,酣畅淋漓地写出了夏天的威力和能量,与郁达夫《故都的秋》一起,成为多少人少年读书时对于“北平”这个城市的想象。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 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
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晒化了,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
“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从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
烈日之后又是暴雨:
“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 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起,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底地垂落 ,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
三轮车夫祥子在与烈日与暴雨搏斗,其实也是在和自己的命运搏斗。
他输了。
“祥子病了,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这一日成为这个三轮车夫命运的转折点。
这一章的最后有这样的句子:
“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雨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从这时起,中国文学史上,有了关于“夏”的经典篇章。
撰文| 萧玥 编辑| 杨飒
主编| 周立文 副主编| 殷燕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