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陕南那座小城
——采写《黑米专家陷于困境》的前前后后
凌翔 

  凌翔

  原籍山东省昌邑县。1977年自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毕业后,搞过设计,当过编辑。自1985年到《光明日报》,历经风风雨雨:先后担任过驻新疆记者站站长、记者部主任助理、陕西记者站站长等职。现为光明日报社驻青岛记者站站长(副局级)、高级记者、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从事新闻工作20余载,写出过《新疆人才流失探源》、《陕西科技领先缘何经济滞后》以及《黑米专家陷于困境》等在社会上产生过较大反响的新闻。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和出版过各类文学作品约200万字,其中《揭开罗布泊之谜》、《在那遥远的地方》、《末代皇帝的后裔》、《人海悲欢》等中长篇报告文学曾在社会上产生过较大影响。

  那年,接到采访“黑米专家”的指令,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季。

  指令是报社当时的总编辑徐光春亲自下达的,在电话中,他简单介绍了报纸即将推出的“每月聚焦”栏目,谈到了关于采写“黑米专家”的长远和现实意义,并说,这将作为“每月聚焦”栏目的开篇。说真的,当时我能理解光春总编辑的良苦用心,他是希望《光明日报》这张曾经辉煌过的报纸尽快走出“低谷”,希望《光明日报》的编辑记者们能在同行面前重新挺起腰板。然而,我也十分清楚,此时已不是80年代初期,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再拿为知识分子落实政策之类的典型作为报纸的突破口,还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我隐隐有些担心。

  洋县,坐落在绵绵秦岭和汉中盆地边缘,这里山清水秀,仿佛一年四季都被雨丝和雾霭覆盖,是一座足以令人神往、陶醉,颇具南国韵味的小城。1995年元旦刚过,我便从西安出发,先乘火车抵达汉中,再搭乘透风冒气的“小公共”,抵达洋县县城。我在好不容易“摸”到县政府招待所稍稍休息之后,便又一路打听,“摸”进了“黑米专家”的家门。在这几乎一贫如洗的“家”,听“黑米专家”呐喊般的倾诉,我落泪了。说实话,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吕鸿斌这位象泥土一样扎根基层20余载、成绩卓著的农科人员,在家庭遭遇变故——唯一的儿子去世,儿媳丢下两个幼小的子女离家出走,老伴患上精神病,家庭已负债累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在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先后找县领导30多次,找民政部门30多次,找其他部门30多次,甚至,他还先后4次给当时的县长当众下跪!令人痛心和气愤的是,他找的这些部门和“父母官”们,竟没有一个人为他帮哪怕是针尖大的忙,他先后四次跪过的那位几乎丧失了人性的县长,甚至多次对这位农业科技功臣恶语相加!

  应该说,采访“黑米专家”的工作进展是顺利的,记者在那里的几天时间里,采访和接触过数十名各类人物,他们对“黑米专家”吕鸿斌的人品、贡献几乎是众口一词,我还记得,那位西北农业大学毕业的农业局长,还有吕鸿斌的顶头上司——县农场的场长兼县黑米研究所所长,难能可贵地是他们这几位知识分子,在“黑米专家”的问题上,始终不畏权贵,旗帜鲜明地支持吕鸿斌。这次采访,本不想惊动汉中地区的领导,想不到最后还是惊动了他们。在采访结束后,当我听到汉中地委书记(当时还是地区)和专员责令洋县的两个“一把手”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赶到他们的办公室的消息后,我也在那个时间赶到了汉中。我明白,在后续报道中,记者和报纸都需要他们的支持。应该说,当时汉中的两位主要负责人是明智的,这两位负责人在陪记者到机关食堂吃早餐的时候,他们介绍了那位被记者斥为没有人性、此时正提着两条烟在餐厅外的走廊里发抖的县长的情况,并请记者“笔下留情”。

  回到西安,几天功夫,黑米专家陷于困境的通讯脱稿,发回北京。光春总编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并说,“考虑到春节的缘故,你的黑米专家改为‘每月聚焦’的第二篇”。我用“是你的黑米专家”回敬光春总编辑。这也是我的真心话。现在可以这么说,当年正是这位“大手笔”的总编辑,“大手笔”地挖掘和组织了“红旗”和“黑米”等一大批引起读者广泛关注的“战役”,使一度堕入低谷的光明日报重新焕发了生机。该承认,那是光明日报史上值得大书的一段岁月,那是许多光明日报人都留恋的“光春时代”。

  应该说,象当年光明日报“每月聚焦”栏目推出的其他作品一样,“黑米专家”的报道也是全报社集体心血的结晶。我还记得,一位副总编在编这篇稿件时,也给我打电话进行沟通,在电话中,他建议我删掉文章中描写的那位没有人性的县长的内容,并说:“发表这样的文章,鞭鞑的是一种社会现象,不是某个人。考虑到社会影响,对这个县长能不能‘笔下留情’?”我认为这位副总编说的在理,文章中删去了“黑米专家”曾经四次给他下跪的那位县长。令人想不到的是,前两年,我又从新闻中得到了他的消息。只不过,他已不是县长,而成为汉中市(已地改市)的副市长了。他被“双规”了,原因,还是因为在洋县担任县委书记期间“卖官”!

  1995年2月7日,光明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刊发了《黑米专家陷于困境》长篇通讯,在全国产生的巨大影响是我始料不及的。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作了批示,农业部派出了工作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南方日报等全国数十家媒体转载或转播,编辑部、记者和“黑米专家”本人收到数不清的电话和来信;更可贵地是,当时陕西省委省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安启元、程安东,以实际行动给予我们极大地支持:安启元书记让秘书每天复印登有黑米专家内容的光明日报,分送给省四大班子副省级领导人手一份;程安东省长主持召开研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会议,这两位令记者尊敬的省领导还派出“特使”,到洋县看望“黑米专家”——那时侯,围绕“黑米专家”这篇文章,演绎出了许许多多感人肺腑的故事。有些故事,我写在了其后续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通讯里。有些故事,深深印在了记者的脑海里。

  写到这里,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提及。那是在“黑米专家”的铺天盖地宣传过去的两年后,我又收到了吕鸿斌的来信,他说,如今,省、地两级科委为他的黑米课题都立了项,可县领导却以他已到退休年龄,让他退休了。我吃惊,无奈,愤慨,悲哀。

  我怀念陕南那座小城。那里不仅有黑米专家,还有朴实善良的人民。

 

  陕西高级农艺师吕鸿斌历20余年抢救趋于退化的黑米,使其获得新生,他所在的洋县数十家企业由此红火。然而,令人不解的是——

黑米专家陷于困境

  在陕西洋县,在汉中地区,有许多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谈论起黑米的抢救研究,谈论起在洋县、汉中地区及其他一些地方近几年刮起的“黑色食品旋风”,都会提到他——陕西省洋县黑米名特作物研究所高级农艺师吕鸿斌。

  是他耗二十余载心血,将一个从西周以来逐渐退化变质的黑谷,抢救、选育成高产、抗病、优质的黑谷,为地区经济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可谁又能知道,近几年来,在他进一步攻关的关键时刻,由于天灾人祸以及其他原因,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二十载心血 惠及四方

  洋县地处汉中盆地边缘,山青水秀,土地肥沃。被《本草纲目》誉为“滋阴补肾、健脾暖肝、明目活血”之功用的“粳谷奴”(即黑米),在这里已有两千多年的种植历史。可是,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作物在繁衍过程中,由于无人复壮,个子高了,产量低了,米色变红,严重倒伏,亩产不到百公斤,无人愿种。到六十年代,洋县这个素有盛名的黑米之乡,每年只能在县农场看到一小片属“指令性计划”的黑谷地!

  吕鸿斌决心抢救黑谷。

  当时,他是县农场的农技干部。这位1963年陕西汉中大学农学系毕业生,在到农场的几年间,已在小麦育种和推广方面卓有建树。一些人为他的选择黑米课题感到惋惜,他不为所动,义无反顾。从1973年开始他连续几年用钴60进行辐射育种。到1977年秋,终于发现了两株变异株:株高98厘米,收获8穗、701粒种子。这一收获,使他坚定了信心。接着,他一鼓作气,于1979年从31个品系对比试验中选育出株高只有93.5厘米、亩产965斤的矮秆黑谷新品系。

  为使“矮黑谷”迅速推广,吕鸿斌又马不停蹄地进行多点示范。仅据1980年到1993年的统计,这种被命名为“秦稻1号”的黑谷,使洋县累计增加黑谷种植面积10.3万亩,增产粮食5150万斤,经济效益达2000余万元,并被推广到全国13个省区。

  首战告捷,吕鸿斌紧接着进行新的冲刺。

  他发现,尽管“秦稻1号”提高了产量,改善了品质,但仍存在茬子硬、难蒸煮、口味较差等弱点。于是,从1987年起,他又开始进行“黑香粳糯”的选育。这项研究进行了4年,终于在1990年育成株高80厘米,亩产900多斤,比灿型黑谷亩增200-300斤,比普通稻谷增值400多元的“黑香粳糯稻”,其最高亩产可达1200斤。同时,他还育成了矮秆“洋县红香寸稻”、“洋辐糯酒谷”等新品系,并开始示范种植。这些成果,曾多次获科技进步奖。1992年底,在农业部举办的“中国特种稻学术研讨会暨产品展评会”上,洋县黑米被评为中国特种稻米银奖。

  提起繁育良种,有人形容是沙里淘金,海里捞针。20多年来,单就那6000多个变异单株的田间筛选,单收、单种,那数以万计稻穗的室内考种——一穗穗地数,一穗穗地量,一穗穗地看,就不知耗去吕鸿斌的多少心血。数十载的艰辛,使他身染多种顽疾——肩周炎、坐骨神经痛、白内障。其中白内障病,已使他的眼球呈哑铃状,翳子快盖满眼球。医生们经常规劝说:“这些病晒不得太阳下不得水。”此类话他只当是“耳旁风”。三伏天是他田间观察的最关键时候,泥里水里,忙得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为了节约一点经费,他还经常眯着眼睛在烈日下缝布袋。许多人对记者说:“在吕鸿斌心中,稻种比生命更珍贵。”

  吕鸿斌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耗20余载心血精心培育出的成果被得到推广转化。洋县利用丰富的黑米资源,建起了黑米酒厂,短短几年工夫,产品便畅销全国30多个省区,并远销10多个国家和地区。洋县还以黑米资源为依托,开发出以黑米为龙头的系列食品、饮料和黑米酒,建成大大小小企业数十个。当然,受吕鸿斌成果惠及的还不仅仅是一个洋县。在各类新闻媒介大力宣传“洋县大发黑米财”的热潮中,汉中地区和全国不少地方也兴起黑米食品开发热。最近汉中地区的领导为加快地区经济的发展,正在启动的“六龙五虎”工程,其“龙头”,便是洋县的黑米生产及其系列产品开发。

  吕鸿斌的功绩,刻在陕南的山水间。对他的功绩,在洋县,无论是县领导还是普通的农民,可谓众口一辞。

  然而,令人遗憾也令人心酸的是,自1989年开始,不幸的遭际和生活的重负一起袭向这位农技功臣。

他创造甜美 咽尽苦楚

  1989年秋收时节,吕鸿斌的大儿子吕声建为帮他收割拉运试验田的稻谷、小麦,日夜连轴转(因为他自己还有承包的农田),结果,累病了,累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儿子是农民,也是吕鸿斌唯一能靠得住的业务“助手”。儿子死了,留下的那点点家产,抵不上他生前欠下的债务;儿子死后不久,儿媳便将两个孩子——3岁的幼女和1岁的幼子扔给了吕鸿斌,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当时,吕鸿斌作为县农场的一名农科干部,尚不能按月领取微薄工资维持正常的生活。儿子死后,他家更是雪上加霜;本就身患多种疾病的老伴,有了精神病的前兆。

  1993年,洋县县政府为加快黑米支柱产业的发展,作出成立县黑米名特作物研究所的决定,并将研究所定为事业单位。可是,县上财政的底子薄,只建起了“庙”,却拿不出钱,调去的8个人,仍在原单位领工资。建所至今,所长好不容易通过同学等“关系”,从地区科委要了5000元,可又在中途被斩去1000元。

  吕鸿斌是个吃苦长大的人,他不怕吃苦。在最初的几年里,尽管生活的重负像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依旧一声不吭硬撑着。多少年了,他们老俩口没扯过一件新衣服;两个小孩的衣服,也都是东邻西舍或乡亲们送的,长年累月,一日三餐,一家五口,几乎是周而复始的咸菜、稀饭,咸菜、稀饭。这些他都能忍受,依旧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进行他的黑米研究。从1994年开始,他的生活负担更重了。农场效益不佳,规定每人每月扣发100元工资,吕鸿斌的实际收入变成了每月200元。与此同时,住房实行改革,他要交几千元;孙女、孙子一个上了县城的学校,一个要送托儿所;这两上孩子上学、入托全要交代培费。孩子们的户口在农村,还要交那修路、计划生育、集资办学、民兵训练等“人头”钱。1994年刚开始,吕鸿斌便欠下了数千元的债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决定求助于组织,求助于政府。

  应该说,从1992年开始,便有不少人在不少场合为吕鸿斌的困境进行过呼喊。县良种场场长兼县黑米名特作物研究所所长冉旭鹏,是位年轻的农艺师,他深知吕鸿斌内心的苦楚,更为吕鸿斌的献身精神所感动,几年来,只要碰到有县里主要领导参加的场合,他都要慷慨陈词:没有吕鸿斌的研究成果,就不会有洋县的黑米酒厂,就不会有洋县的支柱产业,就不会有汉中地区的黑米热。黑米酒厂的厂长一次可拿县委、县政府的两万元奖金,研究黑米的农科人员为什么连生活都保障不了?洋县农牧局长张文凯是西北农大的毕业生,这位吕鸿斌的顶头上级,几年来为帮他解决困难,四处磨嘴皮,甚至四处为他借钱。然而,这些人的呼喊,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在洋县引起多大反响。

巨大的贡献 微薄的要求

  吕鸿斌已届六旬。他目前正在进行研究并即将培育成功的有“黑香寸”、“红玛瑙”、“寸水晶”、“白香寸”、“银糯”等多种特异优质稻种新品系。为了完成这些研究,从1994年初开始,他开始向县领导和有关部门求助:调回农技中心(他当年是自己要求从农技中心调往农场的),以图能有个“完整”的工资,缓解家庭经济困难;同时要求给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一些补助,以助家庭度过难关。他的上述要求先写成报告,送呈县政府的主管领导,由主管县长批示后再送有关部门。可是,在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他找县领导30多次,找民政部门30多次,找其他部门30多次,还是未能解决。

  1994年9月下旬、10月上旬,省、地两级电视台播放了《洋县黑米走向世界》的新闻。吕鸿斌看过这些报道,既喜又悲。10月10日,他给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研究所为这封信盖了公章,并签了“情况属实”的意见。

  吕鸿斌的信到了中央,很快有了反应。中央信访部门的催办函发到了陕西,陕西省一位副省长和汉中地区三位主要领导都作了批示。汉中地委书记张保庆和行署专员白云腾不仅几次批示,还几次打电话催问。1994年12月28日,张增荣、李余德两位曾多次为吕鸿斌呼吁过的副县长受县长邱军的委托,召集有关部门现场办公,研究解决吕鸿斌的问题,并形成了“县长办公会议纪要”。今年元月10日,也就是在记者前来采访的第二天,洋县民政局的一位副局长和记者一同去吕鸿斌家,当面送去了“纪要”中写明的为两个小孩补助的500元。

  在各级领导的干预下,吕鸿斌遇到的困难或许会很快解决,但洋县的许多干部和群众对记者说:这仅仅是开始,还不是最终结果。

  这里的一些干部还认为,即使吕鸿斌的问题解决了,像他这样的农技人员各地不知还有多少;农业是基础,农业科技人员是基础的基石,要切实关心他们——这一点,容不得空谈。

  人们在期待着!

  (原载光明日报1995年2月7日一版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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