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刘金波(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编审)
自古英雄易老,美人迟暮。在易老的时光中,有的碌碌无为,也有的出类拔萃;有的钟鸣鼎食,也有的衣不蔽体;有的随波逐流,也有的污泥不染;有的贪赃枉法,也有的两袖清风;有的予取予夺,也有的与民同乐。不同的结果,是社会环境和社会风气使然,更是个人的修养、情怀、责任与担当使然。面对易逝的时光,历代诗人词人也留下了极其丰富、极富特色、极具意境与张力的佳作。屈原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曹操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苏轼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辛弃疾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陆游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张元干是“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而“大明第一才子”杨慎则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人们常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若以词的创作高峰来看,明代已然不在那个巅峰的时代。但是,杨慎却是词学方面一名不得不说的重要人物。一方面,杨慎在词学方面著述丰富,在明代词人中数量居首;另一方面,则是因其词作的风格鲜明而独特。如其小令颇有五代北宋的余韵,内容多相思怀旧,风格则清新流丽。词体取向宏通开放,追求骚雅,宗苏(轼)辛(弃疾),讲究音律,喜周美成(邦彦)、姜白石(夔),追求“风华情致”。诗如其人,词亦如其人。杨慎的诗词创作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他的慷慨与悲愤,追求与选择,气度与担当。
绿叶红英斗雪开:命运殊途,幸与不幸
系出名门,内阁首辅之子;少年得志,翰林院修撰。杨慎是何其幸运。
杨慎家族有“一门七进士,宰相状元家”之誉,亦有“一门七进士,科第甲全川”之赞。
杨慎年少成名,著述甚丰。研究广涉文、词、赋、散曲、杂剧、弹词。就成就与贡献来说,在创作方面,杨慎可谓诗、词、曲三绝。他的诗歌独步明代文坛。其诗词创作,时而浮华,时而伤感;时而艳丽,时而放旷。
在学术研究方面,他深入考论经史、诗文、书画,其研究方法独特,重考据,重校勘,重训诂,旁征博引,见解深刻;具有批判精神,颇多建树,在儒学、经学、文献学等方面著述均较为丰富,极具学术价值。
自入仕途后,参加大礼议遭受廷杖,被贬谪到蛮荒之地后,诗风为之一变,既有传统多感时伤怀、文质并茂之格,亦有魏晋辞藻繁饰之风。其主流诗风可以用“博雅宏丽”“浓丽婉至”概括。这种诗风的具体表现,可从《山茶花》见出端倪。诗曰:
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
若说山茶花,其实在生活中倒也算寻常。但究其形、色、品,却凌寒斗霜,如火似丹,碧叶深凝,香迹绝尘。杨慎借这寻常物托物明志,借物抒情。通过以绿、红、白、黄、粉的色彩对比,以蜂与蝶的“动”衬雪与花的“静”之手法,映衬了傲雪斗寒、玉洁冰清的美丽的山茶花形象。这既是个性的彰显,更是少年得志的杨慎的天性使然。
如果说前期他有多么的幸运,那么后期就有多么的不幸——得罪皇帝,流放滇南。
入仕之后,杨慎先后为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纂修官。高官得做,却因性格耿直狷介,他既失欢于皇帝,又结怨于权奸,颇有苏东坡之于改革派与保守派两边不讨好的情势。杨慎少年的幸运,影响了他对礼学的坚守,礼制的坚持。以嘉靖三年(1524年)三月,杨廷和辞官归里,大礼议再度兴起。在这一事件中,受杖刑者180多人,其中17人被打死,另有8人编伍充军,永不赦回。杨慎因冒死谏诤,忤逆龙鳞,于是年七月十五被捕,十七日被廷杖一次,死而复苏;隔十日,再廷杖一次,几乎绝命,然后充军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这也导致了他后半生的青灯黄卷,造成了他中、晚年的种种悲苦生活。
功名利禄云烟过,富贵荣华风雨零。即便是在杨慎被流放边地近30个年头时所写的《〈群公四六〉序》中,仍难抑其生涯蹉跎的慷慨悲愤之气。在边远谪戍之地的穷山恶水之中,杨慎不仅悉心著述,还为白族修史。每到一处,往往借咏边塞奇花异草,抒发政治热情。如《南枝曲》《山茶花》等。在咏物中寄寓着自己正直的人格和理想。
相看临远水:缘起缘灭,说与难说
因缘际会,缘起缘灭。每个人在其一生中总会遇见对的人,也会遇见不对的人。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中,特别是在人生低谷之时,更能见到一个人的真正的内心世界,见到他的情怀与气度。在相轻的文人圈层或政治局势中,杨慎遇见了他的妻子、遇见了明世宗(朱厚熜),也遇见了云南的老百姓。
窃以为,杨慎的非凡气度在谪戍云南前后得以凸显。究其原因,在于从“人生赢家”到“边塞囚徒”的巨大落差而带来的对个人与他人、成功与失败、现实与未来的种种思考。主要表现在对家人的牺牲精神、对词人的公允评价、对老百姓的执着付出三个方面。
首先来看看他对待自己的妻子的态度。
杨慎妻子黄峨(一作娥)也是名门望族,为工部尚书黄珂之女,有四大光环映衬,属于典型的“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两人可谓门当户对,夫唱妻随。然而,因为杨廷和、杨慎父子在官场的“直男”心性,铁骨铮铮,得罪了不少人。不仅官场上充斥各种诬告、流言,甚至还有人买通杀手要在杨慎赴云南途中“解决”他。无论是小说还是生活,文人们歌颂的、经典传承的,抑或老百姓赞扬的所谓“伟大”爱情,如果归结为一点的话,那就是既能够站在对方角度思考,又能够竭力为对方无私付出。杨慎夫妇就是这样的:在谪戍云南途中,其妻为了他能够避祸,多次先行实地勘察,反复设计行走路线,水路陆路交错行走。行至湖北江陵,杨慎面对憔悴不堪、骨瘦如柴的妻子,不免心如死灰,不忍妻子继续与之同行。为爱而挥手,为爱而辞别。无语凝噎的此景,难以描绘;无以平复的此情,难以言表。为此,他专门创作《临江仙》新词一阕: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该词似创作于1524年下半年谪戍途中。江楼望月,征骖去棹;远水遥望,孤舟独行;沙鸟双宿,劳燕分飞;清影可人,离愁别照。昔日情感甚笃的夫妻,却要一隔千里,生死别离。此情、此景、此况,离愁别绪,情难自已。既然风萧萧兮一去不返之势在,“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那么还是让“我”一个人来默默地承受这番痛苦与煎熬吧!
其次来看看他对词人的态度。
《词品》对唐宋词人吸纳、化用六朝情调多有推考。杨慎认为,填词必溯六朝。唐人多以风雅为标准指斥六朝诗绮缛、颓靡、纤艳,杨慎则认为六朝诗歌“高妙奇丽,良不可及”,其风致优雅值得借鉴。杨慎虽认可传统的“词为小道”之说,但因其内心深处的深深喜爱而力推尊词体以雅化。杨慎认为,词体的价值,由小道而致诗化、雅化之上乘。在创作上,新见迭出。“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词牌上,别有新论。在词人评价上,客观公允。如评郑域《昭君怨·梅花》“兴比甚佳”,认为此词主要寄托怀才不遇而坚守气节的情怀。
最后来看看他对谪戍之地百姓的态度。
杨慎没有因贬官而灰心丧气,反而多方发奋,励志图强。他不仅以博学立言影响了有明一代的文人士大夫,而且通过修史、平叛、请命、办学等多种途径为当地百姓造福。如撰写《南诏野史》《滇产记》等著作,留下珍贵的研究西南民族自然风情和历史面貌的著作;兴办科举,破除迷信,促进儒家文化与边疆少数民族文化融合,打破当地从没有考上科举的记录;嘉靖七年(1528 年)三月,率众平定武定凤朝文、寻甸安铨叛乱。如此等等,在难以言说的处境中,他留下了一笔极为丰厚的留待后世言说的文化遗产。
几度夕阳红:星辰灿烂,隐与非隐
历史长河中,有多少英雄豪杰,最终都付于“一樽还酹江月”。青山依旧,物是人非。时光的消逝,并无法改变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空间的改变,则让历史光影中灿烂星河的熠熠光辉时隐时现。
性格改变命运,阅历改变人生。杨慎的幸与不幸、说与难说,深度影响着他的隐与非隐(显)。这种隐与显,既是政治官场的,也是人生性格的,还是精神财富的。
官场上,杨慎从显赫的庙堂到了几近隐居的边陲,除了60余岁后有5年时光是与家人在四川短暂的团聚之外,杨慎从状元郎到滇海囚,经过30年的流放生涯,最终终老云南。个人的不幸,成就了云南人民的幸运;朝堂的隐,凸显了边陲的非隐。
性格上,杨慎一生,前期铁骨铮铮,后期温润如玉。坚守儒家先贤“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生理念,是他不懈的价值追求。纵大起大落,历经艰辛,写满坎坷,也无怨无悔。杨慎凭借自身的文人风骨、气度,成就了他的担当。杨慎传唱度最高的词作《临江仙》,充分展现了这种坎坷与担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阙《临江仙》因作为电视剧《三国演义》开篇唱词而家喻户晓。它与上文的“楚塞巴山横渡口”的“逻辑性”在词境上已经有很大的不同,更多的是历史的厚重感和生活的哲理感,已从个人层面的感悟上升到了历史层面的总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作为千古名句,既有沉郁顿挫的质实,也有通俗易懂的文采;缺少单刀直入的快意,却有历尽风波的沧桑;既有人生的伤感与悲凉,也有历史的沉郁与厚重。凡此种种,无不是在“依旧”和“几度”的变与不变中的煎熬、挣扎与浮浮沉沉。淡泊、洒脱的情怀之中,质实、自然的文字之外见到的都是作者的担当——居庙堂之高,秉笔直书,仗义执言,既敢于对武宗犯颜直谏,又敢于对嘉靖公然反抗。无论是因前者而离职,还是因后者而充军,都月白风清,无怨无悔。处江湖之远,则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既能融入当地,关心民生,也能专心学术,提携后学……将自己乐观、从容的人生积淀留诸世人,将自己豁达、质朴的人生价值发挥到极致。
精神财富上,杨慎的个人成就非凡,社会贡献也非凡。《明史》本传记载“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杨慎少年时代的博闻强记,为其后的著作等身创造了条件。他曾说:“慎苟非生执政之家,安得遍发皇史宬诸秘阁之藏;既得之,苟非生有嗜书癖,亦安从笥吾腹;既兼有是,苟非投诸穷裔荒徼,亦不暇也。”一是杨慎著作400余册多半为后期创作。二是杨慎充军云南前,云南只有20多人写有著述40多种;杨慎赴滇后至明末,云南共有150余人写有著作260余种。三是杨慎培养了云南第一个少数民族学派“杨门七子”。无论诗与词,杨慎都颇有创建。就其《词品》而言,后学亦赞誉有加,如况周颐《蕙风词话》评价他说:“其词好入六朝丽字,似近而远,然其妙处亦能过人。”
杨慎在诗词方面可谓融通古今。一方面,除了上文所说的宗六朝以外,他还认为应该学习杜甫“别裁伪体”“转益多师”。另一方面,他还具有诗歌尊唐抑宋的复杂、多元的评判立场。褒之者评价:“杨升庵谈诗,真有妙解处,且援证该博。”“各举其词,罔有遗逸,辨伪分舛,因微至远,以适于道。”“其事核,其说备,其词达,其义名。自成一家言。”
正如杨慎所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纵英雄豪杰,在历史的浪花中也不过沧海一粟。但如杨慎一般,选择该选择的,坚守该坚守的,承担该承担的,付出该付出的,即使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的风骨、气度与担当始终不变。诚如是,即便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璀璨的星辰依旧明明灭灭,依旧浮浮沉沉,依旧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