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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戏曲审美精神

2010-08-2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演讲人:廖奔 我有话说

廖奔,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博士后。戏曲史家、文化学者,著作有《宋元戏曲文物与民俗》、《中国古代剧场史》、《中国戏曲发展史》、《廖奔戏剧时评》等20余种,论文、评论500余篇,科研成果先后获得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优秀成果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田汉戏剧理论奖等。兼任中国戏曲学会、中国昆曲研究会、中国现代戏研究会、中国版权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等团体副会长。

戏曲是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孕育出的一道亮丽景观,作为唯一一个有着数千年史前史、800年兴盛史、300个声腔剧种和5万个剧目累积量、覆盖城市乡村广大幅面和十几亿民众、生生繁衍至今而顺势长入现代社会的舞台艺术门类,它成为人类三大古老戏剧样式(古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戏曲)的唯一存活体,葆有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与莎士比亚齐名的剧作家汤显祖、世界三大爱情经典剧作之一《西厢记》(与《沙恭达罗》、《罗密欧与朱丽叶》并称),其舞台综合性发展到精淳的地步,其美学原则使之成为人类写意型艺术的典型代表,得以自身的独特与丰富,自立于世界艺术之林。中华文化和人类文明因有戏曲而丰富、而完满、而骄傲。

深厚的文化内涵

如果说,在中国有哪一种艺术样式是全民的,体现了最为广泛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口味,成为从宫廷到文苑到市井到乡村一致爱好的对象,那就是戏曲。

在中国文化发展演变的悠久历史中,戏曲一直在孕育、变化和茁长。尤其是在中国古代史的后期,戏曲活动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构成方式,戏曲成为当时极其繁盛的士大夫文化和民俗文化的集中代表,它因此也成为社会民众最为倾心与瞩目的艺术样式。如果说,在中国有哪一种艺术样式是全民的,体现了最为广泛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口味,成为从宫廷到文苑到市井到乡村一致爱好的对象,那就是戏曲。戏曲因此在它的肌体中挟带了中国文化的众量因子,要了解中国文化,不能不了解戏曲。

广袤的覆盖率戏曲对于中古以后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形成了全面覆盖。从空间意义上说,经过繁衍生息而形成的众多地方剧种,对汉族和少数民族聚居区形成了靡有孓遗的覆盖。汉族地区有京剧、秦腔、山西梆子、豫剧、川剧、粤剧、越剧、黄梅戏,少数民族地区有白剧、藏剧、侗剧、傣剧,中华大地上可说凡有人居处皆有戏曲,这在世界文化中是一大奇迹。从时间意义上说,遍布城乡的勾栏戏馆、街台庙台上丝弦锣鼓终日不绝的演出,成为民俗文化生活的主要景观。从介入深度上说,戏曲文化几乎是地覆海涵、包罗万象,民间年节庆典酬神许愿、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被戏曲垄断,几乎一切生活工艺都围绕戏曲内容制作―――建筑雕塑、居室装饰、器物装饰、绘画、年画、泥塑、剪纸、刺绣、瓷器、漆器、金银玉器皆如此。戏曲占满了人们的文化空间,成为一切民俗艺术的载体,成为世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覆盖率还可以作另外一种层面的理解。例如戏曲创作对于中国传统题材的全面覆盖:积累起来的数万个剧目,其内容从上古开辟神话到全部24史几乎敷衍净尽,一直延伸到现当代生活。不同的剧种又各有自己的曲调和表演特色,形成对多样审美风格的覆盖,也形成对不同流行地域的覆盖。

深入的影响力宋代以后中国传统社会进入民俗阶段,由几千年礼乐文化培养出的正统意识日渐化生为民俗,形成文化生活传统。其中戏曲作为沟通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最重要桥梁,影响日益深入民间,成为传播传统文化的集中载体。而它礼乐合一的表达形式,进入并牢牢占据着村落社区的精神空间,孩子从小就在其中濡染中国文化的传统墨色,如鲁迅小说《社戏》里所描写的生动情形那样。古代小民特别是妇女没有条件念书,他们的历史知识和文化观念多从看戏中来,他们同时也从戏曲演出中得到娱乐,清代李绿园小说《歧路灯》在这方面有着十分详尽的描写。没有读过书的小民许多从看戏中增长了见识增加了学问,明代文人凌?初曾感叹他的丫环家奴们看多了戏以后,一个个“命词博奥,子史淹通”。清代诗人赵翼写有绝句一首,感叹经常看戏的家仆说起历史掌故来竟然比自己知道的还多,说是“老夫胸有书千卷,翻让童奴博古今”。甚至有些士大夫还把看戏和读书的功用相加,认为两者可以相辅相成。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看戏”条说,乾隆年间甘肃平凉知府龚海峰曾问他四个儿子读书好还是看戏好,少子说看戏好,被骂了一顿;长子说读书好,龚说是老生常谈;次子说书也要读戏也要看,龚说他圆滑两可;最后第三个儿子说“读书即是看戏,看戏即是读书”,龚大笑,说“得之矣”。当然,戏曲对历史的扮演是主观性和艺术描写性的,并不能当做信史来看,它有时也造成了对普通民众历史知识的歪曲传授。

传统文化性格的体现由于戏曲无所不在的覆盖率和影响力,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审美趣味乃至文化性格,都受到戏曲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塑造。《歧路灯》里多处描写了巫翠姐从戏中引申出做人道理,和丈夫谭绍闻反复争辩的场景,十分生动。例如说妇人要贤惠:巫氏自称看《芦花记・安安送米》,唱“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唱到痛处,满戏台下都是哭的”,她因而知道要善待前妻所生子:“我不看《芦花记》,这兴相公(谭前妻子)就是不能活的。”巫翠姐还曾引用戏文来指责谭绍闻不好好读书,说是“若晓得《断机教子》,你也到不了这个地位”。普通小民尤其妇女就是这样从戏曲里汲取伦理观念的,清人焦循《花部农谭》自序因而说地方剧种演戏,“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戏曲浓缩了古代社会的政治史和精神史,提供了前人经验和教训,表现了人世苦难与温馨,它善恶分明、惩恶扬善、褒忠贬奸,传达了广大民众的理想和愿望,它因而成为传统道德与价值观的承载物―――中国人的善恶观念从中而来,忠孝节义观从中而来,审美能力和情趣从中而来。戏曲体现的是正向的道德导向,它把历代淘洗积淀而成的传统道德意识作为创作出发点,以之为准选择题材和确定价值评判标准,将其转化为舞台形象,从而进行传统伦理的宣示与传播。传统伦理道德中有着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观,所体现的崇高精神、爱国情怀、善良人性、优良品格、传统美德,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如果说老庄、孔孟、李杜表达的是知识人格,儒释道折射的是精神之光,戏曲呈现的就是世俗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戏曲承载的众多文化负载,因而成为中国人性格的组成部分,成为中国人文化性格的核心,成为我们今天的生命基因。当然,戏曲也承载了传统文化的糟粕,例如传统戏里不乏愚忠奴性、姻缘果报、凶杀色情内容,但这些也长期受到社会清议的自然调节和抵制。

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戏曲的精神辐射力,更深刻地体现在它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上。戏曲不同的声腔剧种,是戏曲与各地不同方言、曲调和生活习俗结合的结果。各地曲调由于不同方言的作用形成不同的地方风味,比如山西人唱《兰花花》,苏州人唱《好一朵茉莉花》,两者一粗犷率真一缠绵细腻风味大不相同。腔调区分自古以来即形成,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地民歌不同于中原,越歌又不同于楚歌,六朝时的吴歌、西曲构成与北方民歌完全不同的乐歌体系,元代的戏曲腔调分为南曲和北曲,明代南曲在江浙赣闽粤流传,产生出十几种变体如昆山腔等,昆山腔发展为今天的昆曲,此外各地仍有大量的民间歌调流行,又形成后来的各路声腔剧种。我们知道,肤色、种族、语言、习俗是一个文化共同的基因,乡音则是人们情感寄托的载体。古代出行条件不便,外出一去经年,往往经历各种艰难险阻,甚至一去不返,那就是生离死别,因而文艺作品里大量描写离情别绪。离家在外,乡音乡曲乡俗就成为乡情的寄托物,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诗说:“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乡音曲调有着浓重的移情作用:“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项羽的陔下之败就败在了“遍地楚歌”。地方剧种兴起后,不同地域观众都培养起了对家乡剧种曲调的熟悉感、亲切感和牵情感,走遍天涯海角,只要听到家乡曲调,心底就会涌起五味俱全的复杂情感。在外地看家乡戏的活动,常常会演变为民俗狂欢的盛会。今天华人的足迹遍及全球,我们也到处听得到地方戏曲唱腔在世界各地的回响。眼下我们面临全球化背景中保护本土文化资源、守望精神家园的重任。什么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乡音乡曲乡俗是中国人寻找情感寄托、身份认同和精神归属的对象,传达乡音乡情的家乡戏就成为我们最重要的精神家园之一。

《白蛇传・断桥》泥塑

梅兰芳《贵妃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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